转眼间已快到端午了, 温暖潮湿的汤泉行宫再无半点可取之处, 教孙锦舟看来, 倒引得他时症将犯未犯的, 大不爽利。
他拧眉不过一霎, 耳中听见王遥的脚步声遥遥响起,忙舒展了面孔, 趋迎上去问安。
王遥微垂着眼皮, 懒散地“嗯”了一声。才泡过药浴出来,他亦不免松懈几分:
“都料理好了?”
孙锦舟仍不敢掉以轻心,讪笑着道:“起头的暴民都拘起来了, 其余见风使舵的还能如何?如今军棍打清醒了,丁口税照缴不误, 一个铜子儿也不能少。”
王遥迤迤然道:“不是咱家心黑手毒, 这些个平头百姓太不晓事——去岁只平叛一项,烧了多少银钱?牺牲了多少将士?仍依着两税法的老黄历,哪还撑得到夏末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连这最根本的大义都不顾, 也枉为人哉。”
忖了忖,又问:“负责看押的是谁?及早审透这些为首的, 省得又节外生枝。”
这正是孙秉笔的难为之处:“是…段方更。”
“混账!”王遥果真勃然大怒:“咱们的人死绝了不成,要他来指手画脚了?”
“这…骠骑将军年纪轻, 不知内情也是有的。”孙锦舟看似为谢昀分辩,实则不过想把自己摘出来:“那些暴民对咱们的人抵触至极,眼看着又要哗变,骠骑将军事急从权,直问他们有何主张,老百姓们愚昧,只认陈芝麻烂谷子的旧章程,要请段大将军来做见证,大家落个清白。”
“将死之人,还妄图什么清白?”王遥彻底动了杀意,吩咐道:“立刻把姓段的换下来,既见不得朱衣监,就让拱卫司的送他们上路。”晓说裙⑻14把①6酒六3搜集整理发布,欢迎来玩
“拱卫司?”孙锦舟枯着眉,一时有些犹豫:“这一来一回的交接,留了空子可怎么好?好歹多个帮手在跟前才是。”
王遥漫然看了他一眼:“澡雪堂今早传话过来,说…发起高热了。”
孙锦舟暗暗一凛:他这好爹爹,无论何时都不会只听取一人之言啊。
“今儿是第五日了,到底年轻人,底子好。”看守的太监说,后头这两天滴水未进,米粮更不用说,头一天就给断了,倒没逼得他吭一声。只烧得神志不清那一阵,含混叫了声“娘”。
他也配!王遥的脸色当即沉下来,那太监察言观色,顿时噤声。
“爹爹,是怎么个打算呢?”孙锦舟语带试探,一面暗度他的表情:“再捱一段日子,行宫里越发潮热了,恐怕不宜养病。”
没到尘埃落定之后,话不敢说得露骨了,但言下之意两人都明白:照皇帝的光景,必然拖不到皇嗣名正言顺‘降生’了,若能及时回到宫里,戒备更森严,秘不发丧总能瞒得久一点儿。
没有人会为李鸿的死报仇,但人人都可以告慰殇帝之名起兵征伐。
王遥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澡雪堂值守过的太监都一并走,再让刘玉松点十个嘴严的亲兵随行——锦舟,你也一道。”
刘玉松,即拱卫司指挥使,与副职刘玉桐乃是本家兄弟,二人皆因屡第不中,转投了王遥门下,弃文从武爬到如今的位置来。
孙锦舟没料到的是,王遥要他一块儿动身:“女眷们…”
“皇后娘娘好着呢!武婕妤安生养着胎,自然也不要去惊扰,将来诞下龙子,更是功垂千秋。”
功垂千秋,这是歌颂死人的词。及至于社稷无功的另外三个女人,更是连交代也不必有。
孙锦舟沉声应了个“是”,不再多言。
从行宫到皇城,快马加鞭,一个时辰能跑上四十里,五六个时辰便能到达。奈何如今套了辆车,二马并驱,脚程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掌印大人日理万机,或逢急情来回奔波也是有的,改为乘车更是早该如此,多少能歇一时片刻。
上上下下无一人有异议。唯独仪贞情绪越发低落,连笛子也不练了——因为始终没有回音。
“陛下的心真狠呐!”她流着泪对冯嬷嬷说。
冯嬷嬷沉默不语。她明白,仪贞控诉的究竟是谁。
但至少仪贞能活着。无论谁胜谁败,仪贞可以好好活着。
皴染水墨门帘儿被煦风吹得老高,幽居的日子仿佛并不压抑,她略低了头出去,支使小宫人清洗新送来的鲜果子。
“娘娘别只往坏处想。”慧慧这才出声安慰道:“没有消息,兴许就是好消息。”
仪贞低低“嗯”一声,没了下文。
她如今流起泪来越发收放自如了,心里面也不难过,只是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