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就要死了!依照他们的布署,她下个月就要“死”了!
她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了,为何李鸿从前老是无缘无故咬她。当你满心情愫不得诉、诉不得的时候,对面的人却永远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那滋味无法言喻。
仪贞吸了吸鼻子,气焰尽灭:“我、我有点渴…”
牵着袖口自斟自饮的人没理会,低眉搁下茶杯,复起身吩咐:“回銮。”
拱卫司的人虽没跟着进来环侍左右,可都隔着墙屏气敛声地候着,以防真生出异变来。仪贞再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鱼贯而入的亲军后头缀着谢昀,冲她招招手不算,生怕她犯犟脾气,进而一把拉住了她,逆流而退。
她没拧着他,让去配殿就去配殿,让烤火就烤火,让喝热茶就喝热茶,身上暖和了就裹上大哥的袍服,也不扮什么长随了,靠坐在熏笼边等谢家的马车来接。
踏出门再见天穹时,一片湛蓝,万里无云。来了又走的春雨仿佛痴人发梦。
淋了雨又丢了魂的人没作下病,千珍万重滴水不沾的人倒发起了高烧。
这一回是他自己发觉的。再没人有胆量来探一探皇帝的额头烫不烫。
起先也并不怎么。回宫先见了一轮六部的官员,庐陵王家那个李栩又捧着写好的策论来请御览。
这是皇帝昨日出的题。一天的光景难为他写了洋洋洒洒一整卷,惜乎运道不旺,皇帝不耐烦细看,随手压在玛瑙镇纸下。
带着三分倦懒处理了一整日政务,犹当是心里头的缘故。直到了安寝的时辰,躺在床上照旧不能入眠,僵挺着闭了眼硬捱,隔三道墙拐五个弯的地方有谁咳嗽一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夜的僵卧冷得不同寻常,厚密的锦被真化作了大山,冰凉又沉重;炭炉子里毕毕剥剥响得热闹,温度却被金丝罩子全罩住了,传不出来。
他抖嗖得牙关都咯咯作响起来,神志也糊涂了,竟想不起来要叫人。
叫谁?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外头遍是王遥的眼线——他们全都巴不得他死!
他传不出消息去的。结网的蜘蛛以身作饵,煞费苦心地静等猎物投来,小小的脑仁儿里可曾有过对穿堂清风的忧畏?
他忽地从床上惊坐起来,赤脚往外踩,平滑如镜的金砖墁地,叫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屏风,跨过门槛,摸索到被他束之高阁的那把竹笛。
笛音可以掩人耳目,可以暗诉衷肠。然而吹笛人过分生疏,时断时续的噪声呕哑嘲哳,实在不堪入耳。
殿门洞开,逼上前来的阉狗竟改了狂吠恶习,奴颜婢膝地矮下身来关怀他:“陛下,您这是…”
秉笔太监孙锦舟,新近投效朕的王遥义子。
不,不是新近。王遥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回过神今夕何夕后,皇帝紧随其后地意识到自己坐在地上。
朕梦中得了一支曲子,必得立即谱写出来——不损颜面的风流借口信手拈来,实际上却用不着他费心粉饰:呕哑的不是笛音,是他急促而无力的气息,比敷上铅粉更白三分的嘴唇洇出裂隙样的胭脂色,手中紫竹亦成了湘妃竹。
一痕痕的斑斓在眼底黯淡褪去,他人事不省前混沌地庆幸自己口不能言,不至念出谁的名姓来。
皇帝这病来得陡,去得也快。单论其表,不过是受寒发烧嘛,年纪轻底子壮,一副药煎了两日,这就坐得起身了。支颐高卧着,不忘捧一卷《本草乘雅半偈》解闷儿。
高院使陪坐在床前绣墩上,几次欲言又止,末了,医者仁心压倒了为臣的谨小慎微,开口道:“陛下圣躬才渐安,还是静养为宜,这么着太耗费精神…”
皇帝不搭话,眼睛都没抬一下。
这是看入了神呐。高院使其实也有点意动,又提议说:“或者您真要钻研这药书,容臣为您替您逐字逐句念来,也是一样的。”
皇帝通些医理,虽说熟谙程度自不可与太医同日而语,但借切磋机会兼顾规劝本分,也是忠良纯臣的拳拳之心么。
这回皇帝不仅赏了他正眼,甚至还勾唇笑了笑,可依旧不予置评。
高院使从这一哂里品出几分讥诮意思,老脸一红:看来添香伴读这种事儿,到底得由红粉佳人来做才叫个雅韵,自己这般鹤发鸡皮老头子顶多是照本宣科,怎不招人厌烦?
半是揶揄,半是感叹:“是喽,原是交予皇后娘娘最合适。”
念书交给她最合适,宽解皇帝的重任也是交给她最合适。高院使活到这把岁数,前边一大半都是蹉跎过的,而今才坐了几年太医院头把交椅,有什么看不透、舍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