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尽快平息这股可怕的激流,青藻在黎明到来前打开日记本,在即将随上海援疆医疗队出发义诊前夜,写下了她多年来习惯用以纾解情绪省思自我的又一篇日记。
“原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回顾过往,不想回溯曾经经历过的所有,也不想说自己多年来近于断尾求生般的逃离和自我修复,是为精神和灵魂寻找出口,可是苍天弄人,她出了车祸,偏偏送到这家医院,原来一直想要逃离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个家,竟然只是被命运的巨掌随意摆布的一个敷衍的安置,可那到底是随意还是刻意?••••••我的骨肉血亲••••••既然已经让我品尝了世间酸楚,为什么连与母亲的关联也要用“放弃”的方式来为我定义?••••••原来,我只是个被生我者亲手赠予他人的“弃婴”••••••我还能够做什么?••••••命运是如此蛮横粗暴••••••
我只想呼唤苍天痛痛快快来一场强风暴雪吧!
这么多年里,我看着他(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他?)在婚姻里承受着那份阴冷的折磨,它让他无法出声求救,也无处倾诉哭泣,所有的难堪全要在他人看不见的角落里隐忍与吞咽。独自咀嚼难以下咽的苦楚后,还要在人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应对原本凉薄的现实,用不得不如此的若无其事,淹住痛如蚁噬的漫漫长夜,而这样做的唯一目的,仅仅是为了给婚姻的外壳留一个全尸!
爸爸——我现在该叫他钟爸吗?他应该一直都知道褚林英在心里为另一个人留了位置的,就像他为她(我不想在这里写下她的名字)在心中留了位置,这应该是掩饰不了的。在婚姻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如何伪装?再隔膜的婚姻,也无法避免对彼此灵魂的直视。这对他该有多残忍啊,可他依然选择留在这个婚姻里,只是为了给我保留一个可以回去落脚的地方,只为了我一直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正常上学读书,在这样的一桩婚姻里呆这么久,该要承受什么样的煎熬啊••••••这种似乎永无止境的忍耐,对他而言,是理性的爱还是无根的恨? 是惩罚还是宿命?
或许对爸爸而言,时间会成为某种痛苦的麻醉剂?久处痛苦后终会自然麻木?••••••
记得曾在一本什么书里看到一句话:时间里有些东西被记住,又在时间里被遗忘了。
生命至此,让我有机会以这样的视角凝视了亲情,凝视了苦难,直观又被动地远眺了命运的苦空无常,希望自己能在凝视之后,缩减对生命的期许,和对生活的期待。
希望我们都能学会记住,也学会遗忘吧。
向前走吧!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2000 年 1 月 12 日黎明于宿舍”
合上日记的一刻,青藻有种出离现实的平静。
在钟振良对往昔的回忆和叙说里,青藻知道了所有她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在几乎与此并行的稍前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她和钟振良以及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
就在褚林英撞向那辆货车的前两天,她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的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钟振良亲启”的字样。信原本是寄到钟振良所在的冶炼厂的,可是那时全国下岗潮的余波正在疆内各个工矿企业包括冶炼厂的每个角落蔓延,各个企业、矿区厂区的工人都在为自己的前路迷茫担忧着,人人自危,无暇他顾,冶炼厂的所有业务和工作也处于混乱无序暂时停滞状态,县上的邮递员也不愿再为几封信件和几份报纸报刊专程前往深山里的冶炼厂了,往常原本应该送往冶炼厂厂区的信件和报纸报刊,被邮递员图省事顺手转送到了合禾县城的冶炼厂家属区,钟振良那封信便被阴差阳错地转交到了褚林英手里。
褚林英毫不迟疑地拆开了那封写着“钟振良亲启”的信,而她看完信后,久久地发着呆,然后转手就把信点燃烧掉了——于是,褚林英就成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读过那封信的人——那是一封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带来褚林倩确切消息的信。
在烧掉那封信之前,褚林英一遍遍看着信中的那些话:“振良哥:多年未见,甚念。你还好吧,孩子和林英都还好吧?
这么多年没有跟你们联系,诸般缘由三言两语无法在信中细说,希望我们能尽早见面吧••••••
••••••年轻时的荒唐也好,不管不顾也好,如今都成了如烟往事,不想再提及,但无论是谁,无论当初还是现在,宽恕或者不原谅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我相信善良绝对是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