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良和褚林英似乎都从未意识到他们冷战时青藻的存在,或者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之间冷战的阴影,给青藻造成了怎样的痛苦与困惑,他们完全不知道,他们那种表面不声不响的冷战,在青藻脑海里已凝结成一种挥之不去的巨大的轰鸣声,不时在她耳畔轰响。这声响伴着让她心悸的可怖影像,将她的自卑与怯懦映衬得格外醒目。
原本就因自卑而难以融入学校集体生活的青藻,因为父母之间令她深感羞耻的婚姻状态,变得更加孤僻,她长期形只影单的状态,已然让自己成了一个被众人遗忘的存在。她也似乎早已习惯了不被大家关注,对她而言,被遗忘反而是她最安全的存在方式,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她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可资在同学间炫耀或展示的东西,她只有深深的怯懦、自卑、恐惧,以及如影随形时而在耳边回响的轰鸣声。
钟振良和褚林英的婚姻,很像是在敷衍地履行一种形式上的关系,他们似乎总在仇恨着什么,从语言到肢体到情感到灵魂都在回避着彼此。但因为居住条件限制,他们又不得不在夜晚睡在同一张床上。青藻身处其间,仿佛只是为了见证他们的敌意与漠然——褚林英从来只对花朵有笑脸,而回到家里的钟振良也鲜有笑容。
但尽管钟振良和褚林英之间的冷战不断,钟振良却从来没有因为他和褚林英之间的矛盾而将怒气转嫁到青藻头上,这让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青藻多少能稍微松弛一点。相比于对褚林英的惧怕,在钟振良这里青藻有一种接近安全地带的松弛。
钟振良和褚林英之间频频发生的“战争”,导火索或燃爆点是什么,青藻始终不得而知。对她而言,他们两人的武力战争虽然令她胆战心惊,但她更害怕他们持久冷战的局面。每次他们争吵过后的僵持阶段,做饭和吃饭都是各顾各分开的。钟振良会在褚林英回家前做一份饭,饭好了给自己盛好后会翁声对青藻说:“饭好了”。这是让青藻最忐忑不安的时刻,看着锅里留着只够她一个人的饭,她左右为难,诚惶诚恐地盛到碗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吃了,她担心褚林英回来因为她吃了钟振良做的饭迁怒于她。不吃又会让钟振良觉得她站在褚林英一边,这样被动地夹在他们公然的敌意之间,她犹如身处阿鼻地狱,既不敢有公然倾向钟振良的态度,也不愿刻意去讨好褚林英,以此跟她缓和长期僵持的母女关系。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惴惴不安地保持着与钟振良和褚林英之间的距离。
钟振良倒似乎挺适应这种家庭气氛,他对这种缺乏交流和令人窒息的冷战氛围视若无睹,一副完全不在乎,并且根本不打算主动打破僵局的样子,更没有任何愿意缓和气氛的表示。他好像在用这种姿态表明自己是一个没有情绪需要的人,即不需要极力去克制什么,也不需要努力去适应什么,他只是在自然而然地做一个简单、直接、固执、僵硬而又视死如归地努力保持着家庭“温度”的人。
1988 年的春节如期而至。
在连空气中都充斥着年味的忙碌里,钟振良和褚林英并没有因为春节的临近而表现出丁点不计前嫌的姿态,相反,他们像是决意要将之前的冷战毫不松懈地进行到底。
他们的家是只有一堵墙隔开的一里一外的大套间,里间是他们的,外间是青藻和花朵的,厨房是僦着门外山墙在屋外接了一间十多平米的毗颯房,做饭和取暖用的柴和煤堆放在厨房外面,厨房里面砌有一个烧柴的老式锅灶,一个盆架上放了一个洗脸盆和一个洗脚盆,便把洗簌间的功能一并带到了厨房。上厕所要去百十号人共用的公厕。
各家各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储备物资筹准备过年,钟振良和褚林英却全然一副无视对方存在的样子,飙着劲地各自往家买着各种毫无计划的食材。钟振良往家里搬回一堆萝卜白菜,褚林英又接着弄回一堆同样的东西,他们要么你先他后,要么他先你后,反反复复地弄回重复的东西,最终,那间厨房和洗漱两用的不大的屋里,地上被堆得完全无法下脚。幸而到了冬季,做饭烧水都在室内烧煤的炉子上完成,厨房在冬季就是一个储物间。
终于,双方因为无法忍受被对方视为空气般存在和相互较劲的敌意,忍不住不约而同地开始指责起对方。
争执从一堆白菜开始,继而褚林英就开始以最能挑起对方怒火的语言咆哮攻击,钟振良自然不愿就此让步,可那样的争执并没有让他们进入有效沟通的状态,相互指责之后,谁也不接受对方的指责,谁也不服谁,结果是,他们又一次高度默契地再次进入了新一轮的冷战模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