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一会儿陆康启程看见他,一定会很高兴。
陆议这么想着,唇角便微微扬起,冷冽的风卷动起他的衣发,他也不惧这冷风,反而挺直了背脊,端得一副少年意气。
但随即,陆议瞳孔猛缩,脑子里一根弦,就这么断了。
——他的叔祖!
陆议张了张嘴,喉中却哽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他想,大概这就是悲到极点的感觉。
自他的爹娘死后,便是陆康一手将他带大,领他在舒城读书通古今,更有了一个家。哪怕平日里他是唤陆康为叔祖,又喜同陆绩四处乱窜闹事,但他心中早已将陆康当作了自己的父亲。
天际云飘,变化无常,就像人的生命。
脆弱不堪的人命。
长枪入肉的声音不是很响,但风自陆康那头而来,便带来了噗呲的入肉声,绕进了陆议耳中。
陆议呆愣愣地望着眼前血溅江水的一幕,终于忍不住猛烈咳了一声,胸中那口郁气一下被这大力震散去,心口却又开始无比的痛。
“不——”
陆议几乎是策马狂奔,一路奔至陆康身侧,他软着身子翻身下马,却因心神大恸,一时站立不稳,倒扑了下去。
手触及到了温热的血,陆议缓缓抬头,去看那沾了血的颤抖的手。手上是陆康身上的血,陆康就倒在他身前。
“叔祖,叔祖!”陆议几近崩溃,哑着声音喊他,却只能听到陆康喉间那如破旧风箱灌风的声音。是血糊在了他喉咙里。
“不、不……”陆康沧桑的面容已然惨败如死,然而这一刻,他却似乎感受到了身边来人是谁,他拼尽力气举起垂在身侧的手,去抓那只按在他胸口伤处的手,“不要……报……”
不要报仇!
陆康努力瞪大着双眼,他想对陆议说不要去报仇,可是那枪伤他太深,心口的血如注流出,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气息弱下之时,他闭上了眼。一时似乎入了梦,梦中有陪他征战十来年的老马,如今,它就只能孤独前行了。往事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浮现,他最爱的儿子,陆绩和……陆议,他最是放心不下的孩子。
陆绩聪慧,却总爱为人出头,陆议性子急躁,难以静心,将来定会吃大亏。
他原本本就抱着守城必死的决心,却没想到,陆议还是看见了,或许这便是命吧。只希望陆议能永远记得他对他说过的话,带着绩儿,好好的在吴郡生活,远离朝政,远离纷争,除非,你真的认定了一人,否则永远不要以身涉险。
冷风呼啦而过,顷刻带走了陆康身上仅有的余温。陆议眼睁睁地看着握住他的那只手缓缓滑落,怎么抓也抓不住。
陆议呆愣了半晌,显然无法接受亲人在他眼前离去。他蓦然红着眼抬头,死死盯着那个抱着长枪而立的人。
“是你!”
孙策浅浅地笑了笑,“是我。”
是孙权的兄长!
陆议双唇惨白,不停地颤抖,他的手却已经握上了腰间的剑,“你杀了我叔祖!”
“是我杀的。”孙策只笑,笑容灼人。
“我叔祖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赶尽杀绝?!”陆议拔剑而出,向孙策劈去。
孙策疾步后退,持枪横挡住那当头劈下的长剑。
“还差些火候。”孙策手臂用劲,翻转长枪,瞬间反客为主,压下了陆议手中的剑。
陆议双臂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剑,他愤然盯着孙策的脸。家仇!他与孙氏的家仇,孙策不死,他心中的仇恨便一日不消。
可他却又忽然想到了孙权,想到了孙采薇。
他苦笑着后退,只剩满目仓皇。
他想,他们再也不会再见了,陆绩肯定也会问他,为何不再和他们见面。
身边那匹老马突然变得急躁起来,它四蹄挥动,口中不断传来凄声。
它似乎是看见一直以来的老友死去了。它灰蒙蒙的眼中,也不知何时积聚了泪水。
“啪嗒”一声,缚马的绳索断了。急剧挣扎之中,那本就缚得不是很紧的绳子被它挣断,但它也不跑,只单单围着陆康打转。
天苍苍,野茫茫,旷野的风萧索冷寂,远方山头的树经年不变地扑簌簌地响,近处的流水亘古地哗啦啦地流,经过吴郡后,又会抵达哪里?
陆议抬头望天,悄然抹去眼角的一滴泪。
此时此刻,他似乎在心中下了只有他清楚的决定,于是不再同孙策纠缠,牵过老马,带着陆康的尸身,步步远去。
孙策望着陆议离去,又偏头看了看他枪尖上的血,已经冷掉了。一命换一命的话,那他便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