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之后,杨简却常来。
他似乎是笃定了他必然知道什么,所以每次来,都会透露那么一点有关于谢家的线索。
最后一回,他同他说道:“谢家有一项罪名,是贻误战机。但我查过之后,发现是当时负责驻防的主将谢二郎旧伤复发,所以未能及时处理。我同那谢二郎认识,他那伤不该这么久还没好的。听说当年他拿的疗养方子,是舒临开好后由谢家人送去的。龚大夫可知道那张方子的内容吗?”
他当然知道。
那一张,仿佛是为了救命疗养,却在其中添加了相克之药,延缓伤口愈合,甚至用多了会伤脏器的,剧毒之方。
龚大夫实在太困惑了,于是他忍不住问了杨简。
“这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大人为何一直执著不放,还一直要来问我呢?”
那个十分年轻却已背负鹰犬之名让人闻之则畏的杨八郎坐在他这小院里,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枝头枯叶慢慢飘落,同他道:“您不知道,谢家的十一娘,是我的未婚妻。今年,我原本要娶她的。”
杨家人对谢家人的深情,听起来像一个莫大的笑话。
龚大夫那时候根本不相信这瞧起来深情又悲怆的一幕,只觉得这不过是杨家人想要灭口而演的一出戏罢了。
但如果只是一出戏,杨简也在他这里,毫无回报地演了很多年。
他没有对杨简透露任何有关于当年舒临和药方的事,但杨简却告诉了他很多有关于谢家当年蒙冤的证据。
极偶尔的时候,杨简才会提到自己那个早亡的未婚妻。
他说她其实是个很活泼的性子,喜欢去外面看那些新鲜的东西,所以他就常陪着她一起出去,有一次因为他一时没看住,叫她崴了脚,在家无聊地待了很多天。
他去看她时,她还埋怨他,他只能带了一堆花糖去哄她。
杨简还问他道:“您从前是去谢家问过诊的,还记得她吗?”
其实龚大夫早就不记得自己当年在谢家医治过的是哪一位姑娘,但在这件事里,他久违地想起了当年有关于那一刻那个小姑娘塞给他花糖的记忆。
龚大夫摇摇头,道:“不记得了。”
而后又过了很久,杨简越来越少提起这个未婚妻了,再后来,他带来了一个新的姑娘。
这姑娘站在那里,安静又温柔,长相清秀又平淡,像春日里扔进融融绿意里便不会再寻出来的一木一叶。
在见到周鸣玉的那一刻,龚大夫心中其实是有过那么一刻的庆幸。
庆幸自己这些年里听了杨简那么多话,却从来没有将有关舒临的任何一件事向他承认过。
上位者的深情一向如此,久而久之,终归会淡的。
也许他从前确实有要为谢家伸冤的心思,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会慢慢散掉的。
然后,龚大夫在帮周鸣玉看伤的时候,看到了一道小小的月牙形的旧伤疤。
时间久了,痕迹已经变得几乎看不清了,却让他的内心开始怀疑起来,而杨简随后又同他说:“她小时候,你见过她的。”
龚大夫觉得这两个年轻人疯了。
一个是阖族被灭,苟且求生,手无寸铁却还要回到这危险之地来复仇;一个是踩在对方满门性命上攀爬到高位的既得利益者,却非要伸手将下面尸山血海里的冤屈翻出来。
若是继续下去,将来……将来必是要闹出大祸的!
龚大夫也算是见了杨简这么多年。当年谢家和杨家的仇怨与他无关,他作何反应抛下不提,有关于其他方面,龚大夫对他还是持正面态度的。
他难得对他露出一些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告诉他,这是在自毁前路。
他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见过太多世事,知道深情难得长久,回忆是最会将人美化的虚伪矫饰。
当年那个小姑娘也许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样子,如果杨简还拿当年的态度去面对她,那无疑实在自寻死路。
而杨简却说,告诉她罢,都告诉她罢。
龚大夫看着周鸣玉狡黠的目光,忽而有些想到当年她塞给自己花糖时的那个笑意,他想这样的将门之女,是绝对遇到什么都不会停止自己脚步的。
她果然是这样的。
周鸣玉先前对他徒弟的打探,此刻离去前那个微笑的招手,那句暗示性的话语,几乎就是在摆明了告诉他——
她还记得他,她知道舒临有问题。
龚大夫眼看着周鸣玉离去,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关上房门,把自己的床褥掀开,从老旧的床板上抠出一个暗格,任何慢慢伸手进去,碰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