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客气了,偶然在巷间拾到的。”他归还完帕子,似也不急走,依旧面含微笑,一双乌瞳很是直接地盯着蓝芷看。
蓝芷被他这恣肆的笑容弄得有些怯,又不好总是直视外男的眼睛,“这外头春寒料峭,大人若有空,随我到里头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她说这话时,低头轻语,手指不自觉地绕转着绣帕,恍惚间叫人品出几分含羞带怯的意味。
那男子搓了搓僵冷的手,“如此,便叨扰贵人了。”
他跟着蓝芷,进了偏殿的一间矮房。
仁智殿的人此时大多都在午憩,矮房内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
蓝芷一路都笑脸盈盈,使人如沐春风,忍不住要去多瞄几眼那梨花笑靥。
谁知一进屋,春风骤急,那一双笑眼忽锐,蓝芷顺手将门反锁上,端坐上位,厉声质问道:“为何故意接近我?”
隔壁房间就有休息的宫婢,她将声音压低,沉着有气势。
这方幽兰帕子是她的不假,可如今正逢国丧,她不可能拿一方这样艳红的帕子出门。定是有人事先偷拿了她的帕子,再叫这男子蓄意套近乎接近她。
男子被拆穿有些心虚,忙跪下,“贵人莫嚷,下臣并无恶意……并无恶意啊。”
“并无恶意?你一个外男跑到内宫来,这院子里可都是宫婢妃嫔!”
“下臣冤枉,冤枉啊……”
“还不快说!”蓝芷轻扣了一下桌案,“到底是谁派你来接近我?有何目的?”
“这……”男子支支吾吾,似不知如何开口,“下臣姓吴,字英则,新科二甲进士十二名,现任工部郎中,身体康健,尚未婚配,家中有老父一人……”
蓝芷又扣了下桌,“不是叫你自我引荐!”
地上的人惊得一激灵,“我我……恩公……”
“再不从实招来,我只要嚷一句,你就是私闯内宫,图谋不轨的罪名。”
“贵人饶命,是恩公他……”吴英则无奈之下,只得吐露实情。
“是张掌印,派臣故意接近娘娘。”
*
午间风和,骄阳四射。
蓝芷独自登上角楼,不远处的大殿前,一个靛蓝色的身影,正在忙着接待前来致奠的王族公卿。
吴英则说,其父一生为国为民,在苏阉两党之间周旋,最终落得个,古稀高龄流放岭南的下场。
他遍求无门,最后是张恩公救下了他唯一的老父亲,从此以后,管他什么苏党、阉党,他吴英则唯张恩公一人马首是瞻。
所以张荦让他来内宫蓄意接近兰嫔,纵然他知此事大逆不道,仍旧愿意照做。
蓝芷一点都不怀疑,如今一人之下的张掌印,确实有这样的手段。
吴英则又说,坊间多言恩公狠厉绝情,可是真正接触过他的人才知道,那副冷面无情的模样,不过是为了能镇住人,朝堂上多的是才俊栋梁,亦多的是豺狼虎豹。天子身边,群狼环伺,单纯的羔羊,只能被拆吃入腹。
可一个奴才而已,再怎么披上狼皮武装自己,说到底,还是只羊。
蓝芷定神望着不远处,那个来来回回忙碌的靛蓝小点。
皇帝端坐之时,他得弯腰躬身得像个虾米;遇到某些辈分长的王族,皇帝起身福礼之时,他得膝行在地上,伺候香火。
司礼监掌印,不管在外人面前多么炙手可热,在主子面前,奴才永远谦卑恭敬。‘侍上以敬,待下以宽’陈锦年的八字准则,张荦学了个十成十。
小太监自进宫以来,就好学上进,广结善缘,也会来事,懂得如何适时地在主子面前表现自己。
蓝芷知道,在他那弯曲的腰脊下,一直有一颗比天高的心。
可是他们这样的人,再怎么心比天高,到了主子跟前,又得带上名为‘谦逊’的面具,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武器更准确些。
在这宫里,多如牛毛的太监宫女手无寸铁,如待宰的羔羊。外荏内厉,就是他们最好的武器。
蓝芷有时觉得,这样的张荦包裹着层层外壳,是扭曲的,甚至精神变态的。可讨生活的,有几个能真正做自己。
只能在寂静的深夜里,在至亲之人面前,吐露几句真言,流露出自己早已压抑到麻木的情绪与性格。
可是,张荦甚至连这样一个至亲之人,也不能有。他不舍得自私地将姐姐,拉到这危机四伏风声鹤唳的环境之中。
大概,只有在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面前,他方能流露出一两分真实的心意。
吴英则说,‘恩公很希望,我能与贵人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他给我看了很多贵人的字画,细细跟我讲,兴兴同我说,贵人是一个怎样好的人。他同我说你时,眼里全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