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见他这副垂着头愁眉不展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好气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你一个端茶递水的奴才,还左右不了。”
陈锦年禁不住抬眸,熠熠的目光望了上头的人一眼,好在,他的主子是懂他的,他的主子愿意信任他。
皇帝又想到今日张荦追击刺客好似受了伤,吩咐道:“用得顺手的人,可别让他死了。”
陈锦年得了令,正要退下去查看张荦的伤势。
又听到上头沉声道:“你自己也受了伤。”
语气不冷不热,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是他高高在上的主子。
陈锦年顺着自己划了一道口子的左臂,瞟向上头的目光。他主子的目光,看了这么多年、猜了这么多年,怎会不明白?
表面冷淡,内里藏不住的,是真挚关怀。
*
张荦手臂和后背都有刀剑伤,虽未伤及要害,但流了不少血,还在昏迷。
大夫替他处理伤口,他全程眯眼未醒,嘴里嘟嘟囔囔,应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他好像还梦魇了,眼角有晶莹淌下,不知是疼出的汗还是泪。
陈锦年见了这景象,或许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太累,拿帕子替他揩了揩。
张荦确实是梦魇了,又是进宫四年来,常做的那个梦。
他梦到了黑暗,梦到了冰凉的手,梦到了月光,梦到了月下相拥的人。
他看到自己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太监,一步步成为一人之下的司礼监掌印。
他看到自己与一个女子,从相识相知、相伴相许到相濡以沫,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姐姐。
他的姐姐,因为他从自怨自艾到笑逐颜开,也因为他从满怀期待到伤心绝望。
他看到自己昂着三山玉冠,甩开飞鱼服摆,冷漠刻薄地羞辱他的姐姐,无动于衷地将她丢在殉葬的房间内。
最后,一抔黄土掩风流。
他抱着骨灰坛,将自己关在黑暗的屋子里,没日没夜地饮酒颓丧,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
所有的梦境连接到一起,这一切太真实,就好像另一个张荦和蓝芷,在这世上真实存在过。
不,不是另一个,就是他自己。
梦里的张荦,与他是同一个人,因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经历的每一分喜悦、每一分踌躇、每一分痛苦和每一分绝望。
他完全懂他的感受,前后两世,他都在自己黑暗泥泞的心中,暗暗种下了一颗不会开花的种子,小心翼翼地爱着他的姐姐。
可是为什么?他最爱的人,竟真的被他亲手葬送?
后来,他看到自己跪在一个道士面前。
他不想要他摸爬滚打得来的一切了,他愿意散尽家财,愿意放弃权势,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只求他的姐姐能活过来。
他将骨灰坛紧紧搂在怀中,躺在冰凉的寒床上。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白通真人’举起拂尘,绕着他一顿作法念经,然后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心跳得越来越慢,最终逐渐失去知觉……
张荦猛地惊醒,心口沉得喘不上气,定了定神,方看清床前高伟的灰蓝身影,“义父——”
他刚醒来,灵台尚未清明,见了陈锦年张口就喊,忘了这一世他们还未行拜亲之礼,陈锦年还不是他的义父。
陈锦年对这突如其来的称谓倒也不恼,走近床边,本就温和的眉眼更显和煦,“醒了就好。”
“蓝……”张荦找回了些神志,纠正措辞道,“兰嫔娘娘如何了?”
“锦衣卫正在找。”
张荦听这话,是还没下落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瘫倒在床边才意识到自己手脚无力。
陈锦年见状让宫人去扶他,“今日护驾有功,皇上特意提点要嘉奖,你可得好好养着。”
蓝芷都被黑衣人掳走了,他哪还有心思养病?
张荦扶着床沿,撑起身子慢慢站起来,“让奴才去吧,奴才去找。”
“胡闹。”陈锦年想斥责他,可这年轻人眼里的精光太灼人,炽热真挚得像火一般,冰山都能被融化,“唉——,我去吧。”
“嗳。”张荦一把拉住陈锦年的手,又轻轻松开,注视着他小臂上的伤,“还是我去吧,处理一下伤,义父。”
这回,张荦神志清醒,却还是想这么叫他。
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前呼风唤雨、雷厉风行的司礼监掌印,私下里藏了多少隐忍与柔软。
他处罚违反宫规的宫人时,从不手下留情;他为国家大事,周旋于各方势力时,往往阴险狡诈。可他也愿意保护一个懵懂小太监的窗下偷学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