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景弯起唇角:“永城侯说的是。”
他将弓缓缓拉到极致。
薛昶依旧未曾怀疑。
即将松弦时,慕容景终于停下,倏忽问道:“不知仕钰……这几日在做什么?”
薛昶一愣,实在是这句话问得太过突兀,完全是没来由的一句,但他还是答道:“前几日他与晚晴大婚,岂料天生异象,有道士说这桩姻缘天所不容,也就作罢了。仕钰说是心中不痛快,外出散心去了,要三五日才能回。我知他心中确有不快之事,故也不拘着他,想着出去散散心也好。”
“原来是这样。”慕容景缓缓开口,声音透出几分飘忽与渺然:“永城侯,你说,以朕和仕钰的交情,若朕有一日,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他的事,他知道真相后,还会原谅朕么?”
薛昶只以为是赵嘉宁那事,连忙道:“那是自然,陛下和钰儿是君臣,亦是知交,少时便相知相交,如今也不曾更改。如此情谊,岂会轻易断了。”
慕容景唇角便露出一点笑意,极轻地道:“但愿吧。”
他道:“永城侯,朕瞧着朕的靶子似乎摆放不正,不知能否劳烦你走近看看,略做调整?”
薛昶不疑有他,走过去瞧了。
及至走到近前,并未发现有何不妥,正要转身回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利刃破空的箭啸,他征战沙场多年,早已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当下便有所察觉,立刻闪身回避。
利箭与他擦身而过,他只道是哪来的刺客,一时格外忧心慕容景的安危,正要赶去救驾,一转身,却见慕容景正挽着弓,一手虚虚松了弦,显是刚放了箭。
——刚才在背后暗箭伤人的,竟然就是他!
薛昶瞳孔骤缩,眼中有错愕,有痛心,有讶然,诸般错综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不可置信。
便是这一瞬的犹疑,第二支箭已啸然而至,正中他的心脏。
力道之大,入肉之深,染血的箭尖已从背后钻出。
薛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手指着他,嘴唇哆哆嗦嗦地,叫了他一声:“慕……慕容景……”
下一刻,便轰然倒地。
慕容景眸色漆黑,辨不出什么情绪,将手中的弓递给一旁的李双全,慢慢踱步走到了薛昶身边。
薛昶还未曾咽气,只是瞪大着一双眼,不甘、怨恨地从喉咙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
慕容景停在他的身边,慢慢地俯下了身:“老师,朕这一箭,射的如何?”
“朕的一身骑射皆是你所教,你能死在朕的箭下,也该感到欣慰了。”
“老师,景儿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拉不开大弓的稚童了。”
“你的确是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大魏的战神,也因此,这第一支箭,朕无论如何也射不中你。可惜啊老师,你从无败绩,可这人心的一仗,你却注定一败涂地。”
薛昶死死地瞪着他:“为……为什么……”
“老师,你别怪我,先皇的遗命,朕不敢不从。否则他日魂归故里,九泉之下,朕也无颜面对他。要怪你怪你太过忘形了,常言道事不过三,可你的逾越之举,又何止三桩?先帝对你已经忍耐多时了。”
“你说这大魏的半壁江山,是你打下来的,这话不错,可老师,你忘了,朕才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这样说,莫不是想让朕把这天下分你一半?”
——“你军功累累,手中又有大量兵权,偏又不懂得约束己身,居功自傲,专横恣意。老师,不是朕不想容你,是实在容不下你了。”
“不过你放心,朕答应给你的爵位,自然会兑现——朕会在你死后,追封你为梁国公。”
薛昶空茫地瞪大双眼,眼中的愤怒不甘渐渐褪去,转而漫上一股浓重的悲怆与自嘲,竟慢慢笑了起来:“想不到我戎马半生,杀敌无数,临了却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我誓死效忠的新皇手上……哈哈哈……”
羽箭直穿心脏,鲜血淌了一地,薛昶能感受到生命力正在急速流逝,往日力能扛鼎的战神,如今竟连张嘴说话都觉得费力之极。
他只觉得疲倦不堪。
“悔不该不听我儿劝言,多加提防……”想到薛钰,薛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慕容景的袍角:“我死后,你……你要怎么对他……慕容景,你若是敢对我儿下手,我便是变成了鬼,也决计不会放过你……”
慕容景只是淡淡笑了下,慢条斯理地抽回了衣袍,微微俯身,道:“放心吧老师,你也说了,朕和仕钰是多年的知交,从前旁人拜高踩低,全都瞧不起朕,也只有他并不看重这些,因着你的关系,倒与朕渐渐亲近起来。便为着这份情谊,朕也不会对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