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
他微仰着头,伸出手去,想要替少女拂去被风吹得散乱的发丝。
手还未落下去,便又收回,垂在身侧。
差点儿忘记,眼前只是画卷。
他就那样,立在原地,满目克制的眷念,不语静看。
等到桌上漏刻鸣响,他才如梦初醒,将漏刻堵好,拿上烛台,往外走去。
沉重的木门开启,又合上,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噗”一声亮起火折子的光。
云舒郡主将房里的两座青铜多盏烛台点亮,吹灭火折子,随手塞回革带系着的荷包里。
她握紧腰间挂着的横刀,往孔雀蓝羽绣成的夏日象园消暑图屏风后走去,按住前朝某书法大家的真迹,往后一推。
轰隆。
墙壁倒转,露出一方画卷大小的空间来。
空间尽头挂着一张画像,画像中的少女单手挥着大刀,额角已生出绵密细汗,脸上笑意却依旧灿烂。
她耳边仿佛还响起对方朝她招手时,那张狂又肆意的话:“劲儿太小了,再来。”
画像下摆满了对方送她的小玩意,什么拿着大刀的小木头人、玉如意、摩喝乐、琉璃玉制九连环……
还有,那一夜过后,阿娘给她送来的背莲花座大象銀平脱漆盒,里面的胭脂水粉,口脂面药,她从未动过,早已不能用。
除去这些,她兵器房里那些个武器,大半是她自己托人打造,还剩一小半,不是谢景明便是阿玉所赠。
“她怎么可能不是你……”她瞧着画像里,少女手腕上露出的一串缠枝花纹细银镯子,“世间绝不会有人习惯如此相似。阿玉,是你回来了吧。”
缠枝花纹细银镯子上,落了一道细长暗影。
沈妄川回神,看向身后雕窗外的青竹,吐出一口气。
桌上画卷同样竹影摇摇,落叶洒洒,有一以金色丝带低低束住发尾的少女,在清朗的月色中,翩然舞剑。
她手腕轻折,银镯落在腕骨上,剑锋从她头顶削过,她往后弯腰,露出修长脖颈,发尾甩出燕子剪的模样,末梢还有脱落的水珠高高溅起。
少女内穿白色圆领小襦,外穿酡颜色泽的团花对绣银纹鸾鸟交领广袖衫,白色荷叶状披帛被她系在腰间,又勒在手臂上定住,下穿黑白间色襦裙,衣领上还点缀了一圈珍珠。
月色与林雾交缠,竹子底下摆着两盆昙花,在剑光搅碎的清影之中,含露轻绽。
沈妄川将墨笔丢进装了水的青绿瓷桶中,把墨迹尚未干透的画卷,拽落火盆。
火舌跳起,将画卷舔舐。
他靠在圈椅上,仰头望着窗台烛火将青竹倒映头顶白墙,用带着墨痕的手掌缓缓盖上双眸。
白墙之上,竹影婆娑。
沙沙——
窗外晚风不歇。
洛怀珠睁开眼眸,看着墙上斑驳竹影,撑手坐了起来。
回京短短几日,接连见得故友,若说心中没有半分涟漪,那是骗人。
她伸手拿过福伯的竹编盒子,打开卷帘的盖,捻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杏糖酥,用食指缓缓推进嘴巴里,轻吮指腹。
舌尖推动糖酥,用右边牙齿碾碎。
焦香味满腔,她纷繁杂乱的心,蓦然平静下来。
舌尖的杏酥糖,将洛怀珠的回忆,拉到她与谢景明,还有福伯初相识那一日。
第12章 如梦令
那年仲春,日晡。
林韫不过三四岁光景,还是个肉乎乎、矮墩墩的小团子,几位兄长带她到外城灵喜园看夜戏。
当夜月色流泻,倾入汴河,粼粼如玉带,莹莹雾气吞吐月色,喷出一片清皎。
比萤囊之色尚美,且无伤生灵性命。
小林韫看得整个人着迷了,停下脚步,爬上石栏的地袱石,伸手要去捞月光。
她那时胆子还不算大,只敢一手抱着瓶子状的瘿项,从缝隙间伸出另一只手,虚虚抓着手指看光流转的模样玩。
倘若再过两年,她能翻到石栏上坐着闹。
白嫩的小团子玩了一阵,脸蛋都变得红扑扑的,像是圆面团子上,不小心点了寿桃包的粉晕。
她收回手,虚虚扶着石栏板,跳下地袱石。
“阿兄,我们走吧。”
她拍了拍自己青绿长裙上沾惹的灰尘,朝后面伸手。
许久无人拉她,她疑惑回头,发现四下哪里还有自家兄长的影子。
她愣了一下,出门时阿兄叮嘱她说“外城多拐子,一定要跟紧阿兄,不然我们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的事情,在她脑海里重现。
小林韫圆润的杏眸,瞬间漫上水光。
“阿兄……”
她瘪着嘴巴,眼泪在眼眶中晃荡,缓缓坠落。
四周全是来去如织,腿都比她要高的人,肩上披风裹住,便如大山一般吓人,像极了故事里抓小孩的姑获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