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伞将她视野遮住,她按照先前查到的地方,一步步数着。
尔后,入眼一袭淡青竹纹袍子。
她抬起伞,与青年手上素色油纸伞撞在一起。
水珠簌簌滚落,将他们两人的衣摆打湿,黏黏贴在靴子和绣鞋上。
“谢景明。”她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有些哑,“你怎么来了。”
青年将手中篮子提出来:“忌日将近,怕人发现,提前来供奉。”
习惯了,一时没想起来唐匡民已不在,他不必偷摸着来。
唐匡民还在时,谁也不敢前来给老友上香。
他一倒下,沈昌的判决出来,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波人。
素来无人打理的坟头,如今杂草全消,香烛还在风雨霜雪中跳着火光。
洛怀珠托着手炉的手伸出一根指头,将篮子戳得摆动起来:“你是不是年年都来。”
对方没有提,可她看得出来。
要不然,他不会是今日到来供奉。
谢景明“嗯”了一声,并没有否认自己偷摸做的事情。
他将伞递给身后长文拿着,自己掖着袍子,将贡品摆好,点燃香烛,分给洛怀珠和林衡。
三人上过香,又恭敬拜过坟。
洛怀珠蹲下来,抚摸着没有墓碑的坟头:“阿耶阿娘,叔父,兄长们,阿玉和阿衡,来接你们回家了。”
林衡半跪着:“阿衡长大了,会好好保护阿姊。阿耶阿娘,伯父兄长们,都请放心。”
“是啊。”洛怀珠的手顺着坟头滑动,“一眨眼,六七年就过去了,我和阿衡都变了模样。怕你们不认得我,特意将阿娘之前缝制的及笄服画下来,寻慧姨替我做了一件。你们瞧瞧,好不好看。”
金线绣着的淡黄袖摆,从她手肘上,往下滑落,坠在坟土上。
她杏眸蓄满泪水,却笑着说道:“沈昌和唐匡民都死了,他们做过的事情,史官都载进册子里,从今往后——”她顿了顿,“可以光明正大与你们说话了。”
那些泼在身上的脏水,要彻底洗清楚,还不知道要多长的日子。
可无妨,她手上有书坊,可以将此事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一笔又一笔,从头到尾复述清楚。
若是官府邸报写得太正式,太难令人明白,她就写成故事,让人宣讲,一次又一次,将身上挂着的那些污名,刷下来。
红伞被她轻轻放在坟头遮盖。
她双手将泥土一点点挖开,拨弄到一旁。
阿浮撑开另一把素色的油纸伞,撑在她头上,遮挡雪雨。
谢景明也将衣袍掖好,陪她半跪下来,将突出来的坟包挖开。
后来,上门寻不着人的云舒和沈妄川也来了,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贡品在坟前摆好,行过礼,便陪着一同半跪坟前,将坟包一点点拨弄开。
当年尸骨埋得浅,他们将坟包移开以后,再往下挖一掌左右深浅,便见着骸骨。
顶上的一副,是洛夫人的骸骨。
洛怀珠将泥土在裙摆上擦干净才伸手,将那枯瘦的骨头抓在手中。
指骨戳进掌心里,不复当年的柔软。
“阿娘——”
不必等骸骨全部出来,她就可以根据幼时日日握着的那根指骨触感,辨认出身份来。
她顺着手掌的骨头,用力拨弄开剩下的泥土,将一副副骸骨从阴暗潮湿的地底挖出来,让雨雪冲刷掉上面的泥土。
“阿姊——”林衡看着那一双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握住对方手腕,“用锄头吧,不会伤到骸骨的。”
再挖下去,她的手就废掉了。
洛怀珠将洛夫人头骨上的泥土扫去,杏眸泛起水光:“好。”
她也不该让他们陪她疯。
听到这句话,阿浮赶紧道:“我和齐光去找锄头。”
顺便多找几个人,一起将骸骨挖出来,重新放进棺材里面安葬。
林府昔年无辜惨死的人,多达三百二十五口,她并不想薄待那些家丁侍女,几乎将京师棺材铺搬空,又将附近县里的棺材铺子全部都刮来,才算给了每个人一副棺木。
黑漆漆的棺材,一口一口抬离乱葬岗,变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在山林小路里面,如蛟龙蜿蜒,一路去往归地。
洛怀珠体力不支,中途被送回强制歇息一晚,换上孝衣,下棺立坟。
光是这一件事情便耗费了六七日功夫。
云舒极其不放心她,尽管宫里为着登基大典的事情,已经忙成一团,她依旧坚持两头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