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或者得说想将来?总之就是他记得的那些年的事里头,他清楚记得自己胸口中了一箭,疼得在帐中哼哼。疼其实还是小事,他能忍,主要是伤得确实很重,他气短体虚头晕,说话都吃力。
张子房进来了,跟他说得出去让将士们看到他无事,安抚军心。他知道轻重,捂着伤口挣扎着要起来,汗湿重衣手脚都在发抖。当时服侍在旁的爱妾小脸都白了,眼泪挂在颊上,他那副要死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子房却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叫来他的亲信硬生生把他架起来扶持着适应了一下,然后就陪他一起骑马巡营了。
不得不说,张良那一以贯之的淡定模样,实在是很让人安心。
所以现在刘季就格外觉得好笑了。看看,这写来的信那叫一个力透纸背,他简直幻视张良拿笔当武器对着韩信脑袋用力敲下去的样子。
啧,子房啊,你直言也就罢了,那些委婉建议只有我能意会,你说给韩信那不是白说吗?
唉,重生一世也没什么好处,这么好笑的事情也没人分享,真是没意思。刘邦不笑了,跟萧何说起皇帝立储的事来,萧何还是很无奈。
你说你一个亭长,我一个县里的主吏掾,议论陛下立储,你说这议论得着吗?让人听见,上告之前先得笑死个人,只怕没人当他们是心怀不轨,只当他们是妄人吧。
“怎么不能说了,长公子去了上郡,诸公子就算心思不活动,其他人呢?陛下哪天去了,咸阳一乱,你以为我们沛县就能安稳?”
萧何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在说那事?”
哪件事,自然是始皇死而天下乱的事。萧何为吏多年,深知民间积弊,也觉得现在的太平全靠皇帝铁腕强力才维持得住,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要说皇帝一死就天下大乱,他多少还是觉得不至于。
“或许要到子孙辈了。所以我不愿离开沛县,只有根植家乡,天下有变时才立得住脚,护得住族人。卷进咸阳的风波,天下乱不乱我不知道,我自己恐怕都未必能保住。”萧何叹道,“但愿不至如此。”
不如此我们这种小吏怎么出头,刘邦撇嘴,反正到时候萧何不想反也得反,他先吹吹风。
也就两年了,始皇帝就要死了。
这件事除了他,连韩信都不知道。韩信已经不再做梦了,小时候那些梦也渐渐忘了,他连刘邦都没想起来见过,更不要说记得秦始皇的死期。
他还觉得皇帝虽然执政严苛,但待人宽和呢,绝不相信梦里自己的死与皇帝有关,心里倒是暗暗怀疑是哪个最后得了帝位的公子干的,把年长些的公子挨个怀疑了一遍。
所以他还在为始皇帝的那些政令而纠结苦恼,并且又多了一桩不安与忧虑。
下一年,天子迁北河榆中三万户,拜爵一级。
这次迁移是为了填充边境人口,三万户人家不得不在一纸诏令下拖儿携女背井离乡,来到尚未开发的边境过活。这些是真正普通民众,不是处于社会天然歧视链底层的赘婿后父等人,更不是战俘刑徒。所以为了弥补他们,凡是迁移之人,都得到了一级爵位。
然而……
韩信摩挲着父亲的来信,没有看内容,内容他几乎已经能背下来了。
父亲说起当初迁至岭南的四十万人口,他竭尽全力让他们安置在适宜耕种的土地,免去三年的税收,借予种子和农具,让本地的瓯人与士卒帮他们建筑房屋。
如果仅仅谈及来到岭南的生活,甚至可以说,多数人比在家乡过得好。所以现在他们已经安定下来,甚至对他这个郡守感恩不已,年节之时,他看到的也是发自内心的快乐与笑容。
但是,他没有办法让那些在路上死去的人活过来,没有办法救治那些不习水土死于本地疫病的人,他总也忘不了刚来时那些抱着病儿痛哭的母亲,那些在途中失去家人的孤儿。
这次又迁移三万户,韩川在信里问他,会不会被军功冲昏头脑,有没有想主动进攻东胡,开疆拓土?
这些都不算什么,韩信自己问心无愧,不怕回答父亲的询问。他苦恼的是从父亲的信中,他看出了反意,父亲才是树下翁真正的弟子,他自己从来没见过树下翁,也不像阿武那样在梦中见过这位师长,所以总觉得不如父亲和兄弟。
在韩信心中,父亲才是真正用心履行树下翁所赐天书理念的人,父亲已经看不下去大秦的统治,只是天下太平难得,父亲自己也不会打仗,所以信中透露出与他不一样的矛盾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