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与千里之外的京都别无二致。
只是京都没有雪,唯有满地枯黄凋败的棣棠花。
周映真从陇右赶回那渊涓蠖濩的殿宇时,是在一月后的初秋。
那位如履薄冰,万事都要倚赖他的少年,在这短短时间内,强硬拨动了中宸这盘僵持不下的死局。
软禁太后,总揽朝政,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议朝,分夺舅氏之权……
雷厉风行,运筹帷幄,匆匆这么多年,终是有了几分生杀予夺、不可逼视的帝王模样。
周映真踩碎脚下零落的残花,撩袍登上玉陛,来到丹阙,至雕砌的石栏之前,身着赭黄龙章袍服的少年身后。
檐下成排的八角宫灯被吹得摇荡,光影如焚。
魏濯头也没回,声音低沉而寥落,“太傅回了。”
周映真朝他稽首跪拜,“见过圣人。”
“河西如何?”
“河西之况,圣人应早已洞悉,臣不多赘言,只是月余前潜身陇右,探听到内里消息,明月阁……似乎陷入了一场内乱。”
“因为那位沈娘子?”魏濯语气平淡。
周映真望着他的背影,恭声道:“沈怀珠盘中棋子而已,翻不出如此大的风浪。”
魏濯冷哼一声:“朕倒瞧她本事的很,这在弦上不可不发的箭,都能让她扭转回了头,何况搅乱此间局势?”
他说着,面上浮起困惑,自问自答道:“得不偿失之举,她为了什么?那点微不足道的情意?还是当真心怀大义?”
无人回答他,只有急骤的风声和熄灭几盏的灯影,雷声未停。
沉默良久,周映真开口:“圣人,您不该如此急于求成,此番虽能极大做到伐除异己,可也会惊动内廷那些人,之后要动手,只怕难上加难……”
之后的话,被湮灭在近在咫尺的轰鸣当中。
“难?”少年略带着嘲意轻笑,“再难又有多难?”
“高鸣不会真的以为,把神策军攥在手里,就能高枕无忧了罢?”
言将毕,远处几道电光划破夜空,积蓄许久的雨团泻落,随着风潲进昏昧的丹阙之中。
少年人寸步不移,神色极疏淡,只冷眼望着石栏下层叠起伏的朱甍碧瓦。
他又有什么旁的路可走?
他站在千万人之上,如行在夜里的孤魂野鬼,哪怕有朝一日粉骨碎身,也只会为天下人耻笑,身后史书工笔,言语万般,惟荒唐二字可写。
少年帝王被成群的宫人撑伞送回寝殿,无人留意到,一节髹漆信筒从雪色襕衫的宽大袖摆中送出,被身着蓝灰窄袖袍的小内使掩藏着收下,混入匆匆人影。
*
漆黑的山谷间,细雨如翦,月似弯弓,迷蒙的月光照亮草叶上凝结的圆润剔亮的水珠,至宝一般,却被一脚生风的步子猛带,稀碎着消融进了松软的泥土中。
分明已过白露,秋意渐浓,可这山谷中依旧繁茂如昔,毫无半分萧索迹象。
少女捂着受伤的手臂,止不住的血从指缝间流出来,沿路滴到青翠蓊郁的草叶之上,宛如点点红梅。
她踉跄着逃入更深的密林之中,发间的芙蓉玉簪子映着微茫的月色,散发出深浅不一的柔润华光。
道路越发泥泞,少女的步伐也越发沉重,身后的黑影如同闻腥而动的狼犬,掠风踏雨般追了上来。
少女被逼入一方恶臭黏厚的沮泽,其中浸泡着兽骨人骸,灰绿绿地横亘在脚下,阻挡往前的道路。
身后的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少女一回头,肩头遽然传来巨大的推力,她便如一根纤弱的翎羽,轻飘飘被推到沮泽上空,即刻就要落下。
黑影扭曲笑着,右脸那道长疤被牵扯的犹如蛇爬,像是从此地钻出来的吃人恶鬼。
他怪异地偏了偏头,手中长刀顿出,秋霜似的锋刃映着磷磷鬼火,轻易将少女单薄的身躯贯穿。
月亮挣扎着冲破云层,透过重叠低压的枝叶,照清了少女迅速失去生气的面色。
长刀猛地抽离,血花飞溅,少女折翼坠落,沦陷在吞吃一切的沮泽之中,慢慢地、慢慢地,直到剩下最后一只手,与其余白骨残骸一起,彻底消失不见。
“沈怀珠——”
齐韫猛地惊醒坐起,放眼望见屋中熟悉的摆设,方知适才只是一场噩梦。
可这梦境实在太过逼真,逼真到他甚至能感受到细针冷雨打在脸上的感触,少女被贯穿时沉重忍痛的呼吸,以及她是如何一寸一寸没入黏泥,让他无不怯惧,怯惧世上再无此人。
他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克制着惊颤的双手,后腰腹上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