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濯只将茶瓯轻轻顿在桌上,答非所问:“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很难善终了。时机未到,再多忧虑也是无用。”
范敬奎低头称是,又坐了半刻,起身请辞。
范初尧跟着起身,无意一瞥,瞧见桌上一盏花口瓷碟内,满满盛着方才被他称怪的青子。
他不解,成熟的山樱桃尚且味恶不堪食,何况这些初长的青子,寺中人虽清俭,却不至于对一国之君也怠慢至此。
于是委婉提醒:“这野果滋味酸苦,圣人恐将吃不惯。”
“是吃不惯。”魏濯说着,拈住几颗丢入茶瓯中。
范初尧瞪大眼睛,难以相信:“这是什么奇特的吃法!”
魏濯眼尾浮起浅淡的笑意,摇头说:“朕也不晓得。”
这是当初微服扬州时,太傅教于他的。
山樱桃在茶釜内煮沸,完全坏了茶味,滋味也不甚美妙,那时他尝了一口便作罢,浑身是不必说的嫌恶。
而今只是看见此物,忽然想起。
范初尧一脸新奇,完全不知身后的范敬奎已急出一脑门汗,又往前凑了两步,期待道:“好喝吗?”
魏濯亲手拈了青子放入他所用的茶瓯中,递予他手,笑眯眯道:“范小郎君不妨尝尝。”
范初尧捧着茶瓯,双唇方将碰到瓯沿,内史惊喜的通传声来到跟前:“圣人,齐将军醒了!”
魏濯面上的促狭之意收了大半,当即起身往亭外走,“朕去瞧瞧!”
眼看人都要走,范初尧仓促将瓯中的水猛灌一口,五官顿时皱到一块,嘴中“呸呸呸”地疾步跟上,叫前头的范敬奎回头重重剜了一眼。
齐韫歇在寺院西侧最僻静的寮房,绕过廊屋楼阁环拱的座座殿堂,沿着羊肠小道,拨开一层层招展的荆桃枝,方能寻到他。
噬骨散确如传言那般凶悍,他硬着脊梁厮捱近半月,直至今时毒效才从体内彻底退净。
房内乌泱泱涌进一大片人,把脉的、伺侯的、探望的……在他眼前晃来走去,直将他晃得眼花。
魏濯也觉着碍眼,待一切妥当便将人都挥退,房内只留君臣二人。
齐韫才将好转,脸色仍是苍白如纸,黑眼珠也有些木木的,实在疲于应对旁的,却因碍着对面人的身份,耐着性子开口:“圣人有话要说。”
魏濯默了默,语气轻的像叹息:“朕对不住你。”
齐韫怔忡一瞬,声音寡淡,“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的神色太平静、太平静,平静到像是一潭幽深而波澜不惊的死水,实则水底匿藏着难以摒弃的执念,恨意滔天。魏濯感到无所适从。
“河西一事,是朕疏忽……”
齐韫冷下眉梢打断他,“河西一事与圣人何干?与京中太后何干?其中原委世人不明,一朝天子总该清楚,若是圣人在为周映真脱罪——”
他唇角牵起一丝疏离的笑,“臣无话可说。”
魏濯慌忙辩解,像个执拗的孩子,“太傅不是那样的人……”
“事发之前,有人在河西见过他。”齐韫的声音透着寒意,转开目光,“圣人信任他与否,我并不在意,左右周映真的命,我是要定了。”
君臣间再没有说更多的话,魏濯失魂落魄,只留下一句“好生养伤”,匆匆离去了。
泉章无意将屋内的争执听了大半,小心翼翼推门伺候,忍不住劝:“今时已不同往日,郎君到底是要收着些性子。”
齐韫不曾出声。幼帝已然长成,却没有真正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又或者,这长达十几年的温情、欺骗、背叛……对他来说代价太大,大到他什么也不会失去,却或将失去一切。
他靠在床侧,披散的墨发随意垂在肩头,嘴唇泛白,面容憔悴,看着窗外的雨,有种平日不曾显露的单薄。
泉章临走时,他忽然问:“沈怀珠呢?半月多了,她为何从没来看我。”
话到末尾,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委屈。
泉章自知瞒不过,索性全都老实交代了,“郎君有所不知……娘子那天其实受了不轻的内伤,军中寺院皆药草紧缺,当夜便被接去了范宅诊治……”
他这说话的空档,竟见齐韫赤脚下了地,拽下木施上的袍衫就往身上穿。
泉章赶紧拦,“郎君!郎君你听奴说完!娘子如今已无大碍,正在范宅好汤好药的调养着,你不必如此心急!”
齐韫压根不理他,转回去穿靴,“圣人何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