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冷,阿平该有多冷?
阿平的平,是平安的平。贺兰勉记忆中的父母早已面目模糊,他记得母亲抱着他,母亲的怀抱温柔而温暖……母亲指着摇篮里的婴儿说:“勉儿,父母只能陪你走到人生的半路,而兄弟可以陪你走完全程。你要爱你的兄弟,你们要互相扶持,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人生……那时贺兰勉尚不能理解什么是人生,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父母不能陪他在人生这条路上走到最后。生、老、病、死,父母比子女年长,理应比子女先离开人世,而兄弟姊妹年龄相仿,可以在人生的路上更久地陪伴对方。
父母之死,非由于病、非由于老,贺兰家横遭灾祸。
父母已经离开了。他要和阿平互相扶持,继续走在人生这条长路上,如果一个人累了,就由另一个人拉他一把。
长路?
可是这条路只是对他来说太长了。
阿平失踪了。
他算不得一个好哥哥,其实他从来都不理解阿平。他很少知道阿平在想什么。如今他抓住了第五岐,这只是迁怒,他因自己的失职而迁怒第五岐,将对自己的愤恨发泄在第五岐身上。
他该恨的是谁?其实是他自己吧。
阿平的大名是贺兰兰奢,他说自己不姓贺兰而是姓贺,这个只有一半的姓氏是一种耻辱,提醒着他他要复仇。
兰奢有“善好”之意。
阿平说自己叫贺兰奢,他杀了司户参军荀淳名一家,在墙上了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朝廷派人通缉他,他也在找他,可是他们都找不到他。
阿平,为什么非要苦苦复仇?回家吧。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
魂乎无东!
汤谷寂寥。*
他是个不称职的哥哥,直到弟弟出事,才肯正视弟弟挂在嘴边的复仇一眼,他在这时才知道,他的弟弟主意坚定,绝不是在小打小闹。
火堆中的火焰不停地跳动,干草燃烧发出噼啪声。
贺兰勉看着金色的火焰,想起一场落日的光。
岐山山下的农户收了麦子,阿平和他在麦场上玩耍,新收的麦子被太阳晒透,散发着香气。农人铲起尚未脱皮的麦子,将麦子扬起来,风吹起麦粒上的麦皮。
黄昏时的日光洒在麦皮上,金屑在风中飞起,就像金色的火焰碎屑在风中飞起。
阿平那时还肯叫他“哥哥”,他愿意叫他“哥哥”,总是跟在他身后,叫:“哥哥、哥哥。”然而贺兰勉嫌他年纪小,走路也慢,不喜欢让他跟着自己。
风中飘荡的金色碎屑忽然在十几年后刮向了他,而他已经无法挽回过去。母亲说你们应当互相扶持……
可他弄丢了自己的弟弟。
他自己成了家,有了妻子,将来要有自己的子女,现在他想起当一个好哥哥了。可是他已经失去当好哥哥的资格了。
他没有弟弟了。
第五岐醒了。在第五岐醒过来之后,贺兰勉才知道,自己和贺兰奢之间的隔膜到底有多深——他对弟弟的了解,甚至比不上第五岐。
第五岐问他:“你来找我,我师弟出事了?”
贺兰勉恶狠狠地盯着第五岐,阴沉着脸说:“对,他学会了一心归命剑术,杀了人,出事了。所以,我来找你讨命了,你少一口一声‘师弟’,你害了我弟弟。”
第五岐愣了很久,最后说:“不可能。”
“第五岐,你敢做不敢当了?”
“贺兰奢不会一心归命。”
“荀淳名全家八口都死于一心归命剑招,一招毙命,身上只有心口有伤口。他家的人都是这样死的,除了一条狗……看来你只觉得那条狗是阿平杀的?”
“一心归命是刺心的剑招,你弟弟是学会了剑招,可他学会的是砍头的剑招,你告诉我,他怎么能用砍头的剑招刺心呢?”
“你还在狡辩?他能学会一招,也不差另一招。”
“贺兰勉……你是不是在一月之后,就没见过你弟弟了。”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
“他在一月削去了自己右手的一截拇指,燃指供在了佛前,发愿放下血仇,再也不起报复之心了。你不知道他少了一截拇指。”
“你少骗我,我不信。第五岐,我知道你外祖心眼多,看来你心眼也不少,但你别想骗过我。”
“我师弟学会了袍休罗兰剑招,只学会了这一招,他不会一心归命。我……本来也用不好一心归命啊,他既然从我这里学……咳咳,他又怎么能学得很好呢?”第五岐说:“一月初,我师弟给我写了信,告诉我他见到了日本国使者,想和日本国使者同去日本,他在信纸上按下了拇指的指印,要我好好珍惜他的指印,说这是他的拇指最后一次摁下指印了。他一共给我印了三张指印,托我将一张指印送给堂庭山的奉玄,将另一张在你找我时转交给你。贺兰勉,没有拇指,人不能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