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毫不犹豫,这是使命,是我存在世上唯一有意义的任务。
可我犹疑不决,想找出更确凿的证据。我习惯了追随那个熟悉的身影,习惯了观察他不经意的动作,习惯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他。
天气越来越冷,他在街角等人时开始把冻僵的手放到嘴边呵气。他受生活拮据之苦的脸颊苍白瘦削,却有一种冷峻的执着和坚定。有一次,他似乎真的卖出去一个短篇故事,那天他高兴得在路边和伸手向他要钱的乞丐又唱又跳。他被寒意冰冻的鼻尖因为兴奋而泛起红晕,让人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我试过转开视线,不去关注他,让他成为一个真正平凡的人,继续奔波在有可能欣赏他作品的人们之间。可书店中的那次会面还是引发了怀疑,他被列入了可疑名单。
第一次被捕时,他被堵在小巷中,双眼充满不解、惊诧和困惑,无法判断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当然,他们认为这是他的伪装,必须用更强硬的手段剥下他天衣无缝的面具。
我参与了审问。
刑讯最重要的一点是,如何毁掉一个人最珍视的东西。有时那件东西是家人、是伴侣和孩子,有时是对生活的憧憬和希望,对作家来说或许就是那只用来握笔的手。
他们看似无意地打断他的手骨,逼他说出手稿中隐藏的秘密,但他以惊人的意志闭口不答。审问者将手稿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仍然一无所获,最后只能暂时释放他。
他们可能在想,如果他重获自由,终会再和同伴见面。
我没有看过那部手稿,无从判断里面的内容,那是手写的稿件,除了亲自拿在手里、放在眼前之外没有别的阅读方法。我继续追踪他的一举一动,那个熟悉的人不见了。他不再每天满怀希望地四处奔走,大多数时间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他的右手也不再插着口袋,手指仿佛失去知觉,感受不到空气的寒冷。他的脸庞变得更加苍白冷酷——他们打碎了他的手指,也打碎了他内心中脆弱又珍贵的部分。
他是不是无辜,并不重要。
找东西就是这样,一个抽屉里没有,就去另一个抽屉找。
我跟随他经过一条又一条积雪的街道,经过横跨河道上的桥,在那个曾经为他惹来嫌疑的旧书店外停留片刻。乞丐向他乞讨,他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对方,包括那件在牢狱中被血污和灰尘弄脏的外套。
这么冷的冬天,到处结满厚厚的冰,他很快会冻死在街头。
可这个猜测也不正确,他没有死,只是卖掉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和一直用来写作的钢笔。他换了身衣服,还给受伤的手买了手套,似乎打算重新开始生活。他不再写作,也不用到处去推销自己的作品,他究竟在干什么,我猜不透,能做的只是日复一日地跟随。我看到更多的他,更多真实和不真实,还有很多细节值得推敲怀疑。其实这都不是我的职责,我只要如实反馈一切就已足够再次把他送回审讯室。
那天以后他有了新目标,而且似乎已经毫不在意把自己暴露在监视他的目光下。他开始使用电脑,受伤的手无法完整写字,但按下几个键并不困难。他在以自己擅长的方式复仇,揭露藏于正义背后的丑恶面目。
他背叛了我。
我希望他一直是无辜的,和所有阴谋、计划、叛乱都没有关系。美和善遭到了破坏,他辜负了我对他的期盼。
暴风雨来临的前夜,一份揭露监视者的密文已经准备就绪,它将通过作家自认为秘密的方式公之于众——他已经不再是作家,他用陌生的文字拓展了那个曾经存在于想象中的虚构世界的边界,以便容纳真实残酷的真相。
我能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呢?
深夜时分,房间里停电了,他走出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向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虚无的,是个冷静的观察者。我应该只做观察,不去判断,不拥有感情,不和被观察者有交集,也不关心他们的生活。
可他不经意的一瞥结束了一切。
我能做什么?
我能做的,只是闭上眼睛。
第25章 迷你艾斯卡
“他不再监视那个作家了?”
“他不再监视任何人。”
“这样他就背叛了他的同伴。”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我更想知道你的调试员安吉拉小姐对这个故事的看法。”
“她没有评论这个故事,但从她的反应来看,她应该感到有些诧异。”艾斯卡说。他们竟然没有把他调试时期的记忆抹掉,这个晦涩又危险的故事有什么深意?
出于职业习惯,罗克会不自觉地去深思任何人谈话中的细节,但他接触过的任何人都是人类,只有艾斯卡是仿生人。他不能以过去的经验判断一个仿生人的语言和思想——思想,如果他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