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卢昙并不打算就此放她走,“王妃娘娘果真丝毫不介意我嫁晋王?”
段简璧看看她,知她并不相信她是真的不会阻止晋王娶她,想了想,说:“站在晋王妃的角度,站在夫妻情分上,自然是介怀的,不管你什么理由,什么目的,都是介怀的。”
“但是,夫妇和美,前提是要留着性命。朝堂事我不懂,我只知道,晋王是圣上嫡子,这些年南征北战,功比天高,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才干,这样的功劳,若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只有死路一条。旁人争抢,是为搏富贵,而他,是为保性命,他的性命,我的性命,他麾下那些忠心耿耿将士的性命。这么多条性命系在他身上,我却不能助益他,如今郡主既有意助他,我怎能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儿女情长,去介怀,去反对呢?”
豆卢昙一向沉静的目光微波轻荡,只当这位王妃就是个被人宠着惯着、不知人间疾苦世道艰辛的娇娇女郎,倒不防她对晋王处境通透的很,省了她许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口舌。
“王妃娘娘能这样想,我很欣慰。”豆卢昙道。
段简璧笑了下,看了她会儿,忽问:“你不是要嫁魏王殿下么?”
豆卢昙道:“你希望我嫁他么?”
段简璧摇头,才觉自己未免太明显了,试探地看一眼豆卢昙。
豆卢昙见惯了皇城之内的心口不一装模作样,见段简璧如此坦诚,心中增了几分亲近,问她:“为何?”
段简璧道:“你那么聪明,事情又这么明显,何必问我。”
豆卢昙看着她:“我还是想听你说出来。”
段简璧沉默许久,望着黑夜,说:“我想让战事早点平息。”
豆卢昙目光动了动,本就微薄的亲近又散了。
为了活命,为了富贵,这些很明显的意图,说出来也不寒碜,可她竟冠冕堂皇,说是为了天下太平。但她既说出口,豆卢昙倒想听听她有何高论。
“王妃娘娘,真是心怀天下啊。”
段简璧听得出话里的意味,看她一眼,没有说话,望向东方,一片混沌的黑夜,看不到她长大的地方。
沉默片刻后,段简璧看回豆卢昙,迎着她目光说:“我不是心怀天下,只是不想再与亲人生离死别。”
“我从记事起,就听姨母说,我有两位哥哥在西疆,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问姨母,能不能去西疆找他们,姨母说,不止西疆在打仗,从老家到西疆的一路,都在打仗,我们甚至不能活着走到那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去寺里上香时,祈求菩萨保佑他们平安。后来,我大哥回来了,只带回了二哥的衣裳。”
说罢这些,段简璧安静了好一会儿,夜色里,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接着说:
“姨母说,我有七个舅舅,四个死在战场上,另外三个打仗时受伤,一个瘸了腿,一个断臂,一个少了只眼睛,不能再上战场,在前朝领了文职。”
“我长大的那个村子,只有小几百人,你能想象吗,几乎都是老幼妇孺,很少见到青壮男子,我幼时一个很好的玩伴,十三岁那年跟着来村子里募兵的官差走了,后来再也没有消息,他母亲每日担惊受怕,一病不起,临死前也没有等到儿子的消息。村里人帮忙葬了她,就葬在他家房子旁边,我来京之前,去给她上坟,他家的房子都塌了,杂草丛生,还总有野狗在那觅食。”
夜色沉沉,段简璧又沉默了许久,豆卢昙也一句话不说,两人俱是素衣立在风中。
“我在老家时,经常听到一首曲子。”段简璧望向高高悬在天上的月亮,淡然吟道: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喜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个飘零在外头。【1】
声音很低,落进夜色里,很快散得无影无踪。繁华的大兴城总是能很快吞没普通人的凄凉。
段简璧转头认真看着豆卢昙,“我和你们不一样,追逐的东西也不一样,我曾为一日三餐犯愁,曾因为天总是不下雨跑到菩萨跟前磕头,曾因为压在箱底、一次都不舍得穿的新衣裳被老鼠咬了个洞,而哭上好几日。”
“其实我不关心这个天下谁做主,我只想要安安稳稳、团团圆圆地生活,想能和哥哥们在一起,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西疆,只要能和他们在一起,我们便能多垦些荒地,多种些粮食,天不下雨时,哥哥至少比我有气力,从井里打了水挑去浇地,衣裳被老鼠咬破了,我们兄妹三个能合力截住那只老鼠,打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