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后悔。”关洬轻声回答他,“六哥,我都知道。”
承倬甫无声地贴紧他,关洬感觉心里像化成一滩水,他们轻轻地浮在上面。他从来没有觉得离承倬甫这样近过,好像一切的血和眼泪都消失了,也忘记了第二天起来菜场的价可能又要翻一倍。好像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只是为了向他证明承倬甫还是他的六哥。不光是承倬甫理解了他,他也终于理解了承倬甫。少年时所有宏大的志向都被磋磨成灰,他的心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个人,可是世界又变得很大,变成一片海,好像他们可以这样永无止境地漂流下去。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承倬甫最后笑了,“怎么我们竟是倒过来。富贵时吵得乌眼鸡似的……”
关洬懒懒地“嗯”一声,也笑。过一会儿,叫他:“六哥。”
“嗯?”
关洬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好玩儿似的,压低了声音:“六哥。”
承倬甫也用气音回答他:“干嘛?”
关洬笑了。好像他们小时候,只要承倬甫留下来过夜,他们就总是说话,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话。有的时候霞珠来照顾,两个人就压低了声音,怕吵醒了她,又挨一顿教训。
关洬:“你当年跟我说天桥底下唱大鼓的都能说一夜……给你个鼓你能给我重新敲一遍。”
“有吗?”承倬甫已经不记得了。
“有。”关洬耿耿于怀,“你还答应带我也去看,后来也没带我去。”
承倬甫想起来了:“我是怕拍花子的把你拍走了。”
“拍花子的不拍你?”
“我不一样,我没亲娘当个眼珠子似的看着……”
他停下来。短暂的沉默,然后关洬在黑暗中轻柔地笑了一声:“现在我也没有亲娘了。”
不只是亲娘,霞珠也没了,归昀也没了,舅舅一家也没了。关洬已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所有的人都在失去,但所有的人都还挣扎着要把日子过下去。他的痛在集体的创伤里被稀释,唯有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他才会突然被提醒,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身边的这个人了。
“六哥,”关洬安安静静地叫他,“想吃饺子。”
承倬甫点点头:“明日去买肉馅。”
关洬便叹:“恐怕家当都抵出去也买不着。”
承倬甫脸皮忒厚:“我找人讨去。”
关洬笑得发抖,过了会儿又讲:“不是。想吃小时候在你家吃到的那顿饺子。”
承倬甫便皱了眉,仔仔细细地思索,当年那厨子早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那个有什么好吃的。”承倬甫不明白,“不就是普通饺子?”
“不一样。”关洬摇头,“小时候你让给我吃的那种,里面还有光绪通宝。”
承倬甫便笑:“你是想吃饺子,还是想要饺子里的钱?”
“都想要。”
承倬甫无话了,觉得他可爱,没忍住凑上来在他唇边轻轻啄了一下。关洬不动,承倬甫便吻下去,吻到呼吸渐急了,关洬又笑着把人推开:“省些力气吧!”
承倬甫便躺回去,又安静一会儿。关洬一说饺子,他也饿。两人在黑暗中捱了一会儿,关洬又叹气:“当初你送到江宁监狱那顿饺子也没吃着。”悔不及的口吻。
这事儿承倬甫真不知道,猛地转头去看他:“没吃着?”
关洬点点头:“我不要,典狱长就拿走了……他们吃了吧。”
承倬甫一下子就把垫着关洬的手臂抽走了。关洬又凑上来抓着他,觉得好笑:“怎么了?”
“没怎么。”承倬甫生闷气,“睡觉!”
“说呀!”
承倬甫转过头来,没忍住:“我放了那枚光绪通宝的!”
关洬眨眨眼:“啊?”
承倬甫更气了,干脆拿背对着他。
“哪一枚?”关洬难以置信,“当年我还你的那个?”
承倬甫还是不理睬他,关洬又爬到他背上:“三十多年了……你还留着?”
“没有三十多年。”承倬甫闭着眼睛,“我留了二十七年,然后……”
……越想越气。他还一直以为在关洬手里。
关洬便也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他,叫:“六哥。”
承倬甫不搭理,关洬就只好躺下来,因为胃里的绞痛又把自己蜷缩起来。承倬甫感觉到他的动作,又马上翻回来:“适南?”
关洬就抓了他的手,引着他,又把自己环住了。
承倬甫那点儿气便散得无影无踪,良久,发狠似的:“明天一定去买肉馅。”
“六哥,”关洬没理睬他这句,“你那天是不是在外面等了我很久?”
是很久。久到大雪落下,覆盖眉眼,久到此生一念,山穷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