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了,沈先生简单地把事情讲了讲,说了承元纵的名字,然后“嗯”了几声,道:“找到了随时给我打电话。”便挂断了。他回过头来,用安抚的口吻对承倬甫说:“你放心……”
承倬甫没让他说完:“到南京的电话还通着?”
关洬今天还想给舅舅徐淳打电话,结果根本打不通。现在整个苏浙都已经戒严,民用通讯早就断了,军用的他不能确定,但这台电话在这里就没有用过,谁也不知道日本人是不是在监听。沈先生现在都是白天跟他们开会,指挥工作,晚上驱车去南京汇报,获取更新的指令。铁路不通,随时有可能轰炸,车也只能熄着灯开,每天都是提着头在火线之间穿梭。承倬甫本来一直很佩服他,但此刻只觉得他把自己当傻子糊弄。
沈先生没回答他,眼睛很深地看着承倬甫。他当然不是真觉得承倬甫是傻子,他是给承倬甫台阶下。承倬甫一时冲动,进来当着所有人的人面问他要外甥,可以理解。但是总不能大家都觉得他们在这里舍生忘死,自家的孩子却要被抓壮丁,上战场当炮灰,那影响不太好。他是做个姿态,给个态度,承倬甫要是真的聪明,就会知道顺坡下来,然后他们可以再想办法。但是承倬甫显然没有这么聪明。
“承副部长。”他又用职务称呼承倬甫了,“大局为重。”
“什么意思?”承倬甫身子微微前倾,“就算了?”
“元纵这孩子我记得。”沈先生突然说,“聪明,有志向。他去军中是为了国家,是好事。也许从此立了军功,飞黄腾达……”
承倬甫再一次嘶声打断他:“南京根本守不住,你这是要送他去死!”
这就算把脸面撕破不要了。围着的众人脸色各异起来,沈先生仍是淡淡的,好像没把承倬甫的态度放在心上,但他的眼神变得很锋利,狼一样,看着承倬甫。
好一会儿,沈先生冷冰冰地开了口:“死的只有你们家孩子吗?”
承倬甫额上的青筋一跳,他咬紧了牙关,一句话像蛇一样从他心上突然蹿到喉咙口——别人家的孩子关他什么事?可这恰恰就是沈先生现在的态度。他不在乎。承倬甫感到胸口被撕裂般的愤怒和疼痛。他们坐在这里,三个月,每天做的事情就是送别人去死。
“这就是战争。”沈先生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承倬甫,“你喊了这么多年抗日,现在真的抗日了,你却为了一个孩子在这里跟我发脾气……承副部长忘了你以前说过的话了吗?还是你见了点血,骨头就软了?”他顿了顿,然后不等承倬甫说什么,换上了极度严厉的口吻,“你爱在家里养什么人我不管,但你走进这里,就给我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
承倬甫猛地抬起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关头用他和关洬的关系来刺他。但无疑所有人都听懂了,有人躲闪着眼神,替他觉得尴尬,还有人神色暧昧,觉得他好笑似的。木老板似是想调停一下,压低声音唤了他一声:“敬棠……”
承倬甫当做没听到,也站了起来。
“本来不必要打到今天这个地步。”承倬甫一字一顿,盯紧了沈先生的眼睛,“如果不是你们浪费兵力去‘剿匪’——”
木老板的声音抬高了:“承敬棠!”
但是承倬甫不理他:“我们喊了这么多年的抗日,但是被你们当成什么?流| |氓,叛党,罪犯!等到要用得上了……”
木老板冲上来拉住了他:“胡说什么呢你!兄弟们都是一心为国,你……”
承倬甫的嗓子扬起来:“我们给了你一万人掩护国军撤退!只回来了两千!”
他的声音太响,甚至在这个封闭的会议室里荡出“嗡嗡”的回音。没有人说话了,木老板狠狠咬着牙,恨铁不成钢似的,拂袖站到了一边。承倬甫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他一向以为自己能忍,一种关洬极度鄙夷的、识时务的能力。从他进入北洋政府那一天开始,他就学会了这种忍耐。他不知道是哪里一根弦断了,可能是元纵,也可能是沈先生站在那里,说他不像个真正的男人,又或者是大世界那些横飞的残肢和一去不返的“兄弟们”。他站在那里,努力昂着头,双手紧握成拳。
漫长的沉默之后,沈先生突然勾了勾唇角,堪称残忍地对他笑了。
“他们是护着你的外甥不要在路上就被炸死啊。”
他强调了“你的外甥”几个字,让承倬甫几乎想一拳打到他脸上去。但沈先生身边的警卫员戒备地耸着肩,到底还是让他克制住了自己。承倬甫最后退了一步,突然大笑了一声,因为实在没什么能说了,只能用这空洞的笑声把自己凌迟。他转过头,有人想拉他一把,他没看清是谁,甩开了手臂。他只想出去,他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