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洬当时就坐在这里,和现在一模一样的位置,听着霞珠在啜泣中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报纸上把那些事情都写出来以后,所有人对陆归昀的态度就变了。那些人本来就是关洬的朋友,并不是陆归昀的。他们认为关洬遭到了背叛,认为都是陆归昀的错。还有不相干的人写信来骂她,说她水性杨花,也骂关洬,骂关洬的舅舅徐淳,说他们仗势欺人。信越来越多,电话也越来越多。到最后,陆归昀的娘家来人把她接了回去。霞珠想着也好,躲一躲清净吧。
但陆归昀没有回到苏州。她在火车上就离开了家里人的视线,一如当年她从轿子里逃开,去找玄武湖一样。这次她到了上海。和平饭店有舞会,王老板会去。她在报纸上都看到了。后来警察厅的人查出来,她手里的刀是从和平饭店的后厨里偷的。她靠近了王元良,露出了她的脸。可是她忘记了和平饭店是什么地方,来的都是什么人。她也不认识,当时正跟王元良说话,又被王元良拽出来挡刀的少女是财政部长的女儿。她举起了刀,然后潜伏在不远处的警卫员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没有人能追究这件事到底谁来负责,毕竟是陆归昀先举的刀。陆家父母去上海领了尸,孔家道了歉,赔了钱,但还是不够。陆家毕竟是一方乡绅,他们不缺钱,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还能怎么办呢?这时候有人想起来,死者还有一个丈夫,正是还在江宁坐牢的关教授。
法院终于决定受理了关洬的案子,择日开庭,关洬得到了一个自辩的机会。
承倬甫深吸了一口气,果然不再提陆归昀的名字。
“王元良不是我的人。”他说。
动手的人是他问木老板借的,他们做这种事很熟练,王元良被拖到承倬甫面前的时候已经没有个人样。他艰难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抬头看到蹲下来的是谁的时候,还以为救星来了。
“承副部长……救我!”王元良伸出已经断了两根手指的手,糊了承倬甫一裤腿的血,“救救我,我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嗓子不再那么好听了。
“嘘……”承倬甫安抚他似的,手摁在他颈后,把人稍微提起来,好让他跟自己平视,“别怕。”
王元良痛哭起来:“承部长!”
他太惊恐了,甚至忘了那个“副”字。承倬甫突然笑起来,看着彻悟和恐惧同时在王元良充血的眼睛里散开来。
“是你……”他哆嗦起来,想从承倬甫的钳制里逃出去。
承倬甫不笑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他说,“是谁让你把那些事到报纸上去说的?”
王元良惊恐地摇头,血沫从他嘴角涌出来,让人恶心。承倬甫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其实王元良说不说都无所谓,他知道是谁。他也花了那么一小会儿思考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会不会也看到他今晚做了什么,木老板没有害他的必要,但好像也没有保他的必要。他其实应该再沉得住气一点。但王元良开始哭了,又开始求他:“我说!我说!我说了能放过我吗……我不想死!”
承倬甫看着他,叹了口气,一边想,他还得想个说辞给二姐夫,还有那个肥头大耳的浙江老板。
“不能。”
刀是他从警察厅取来的证物,当时陆归昀手里的那一把。承倬甫亲手捅进了王元良的胸口,厨房的剔骨刀,锋利得很,捅进去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阻碍。王元良猛地吸进去一口气,整个人都往承倬甫身上倒,眼睛瞪得大大的。承倬甫没把刀拔|出来,收回手,从口袋里取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满手的血迹。一直摁着王元良的兄弟终于松了劲,王元良倒在地上,身子还在一抽一抽,更多的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承倬甫没有看他,还在擦他的手,细致到指甲缝。他其实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怪恶心的。
“六爷。”有个兄弟问他,“尸体怎么办?”
“你们一般怎么办?”
“扔进黄浦江。”
承倬甫点了点头,把沾满血的帕子揉了揉,丢到了王元良的脸上。
“那就扔黄浦江吧。”
第20章
“适南。”
沉默像一块质地柔软的海绵, 吸饱了往事,就膨胀到填满了整个房间。承倬甫感到自己的声音从嘴里出来,就瞬间被吸收。关洬完全没有听见, 他坐在那里, 像一尊雕像。承倬甫微微提高了声音:“适南!”
“你可以告诉她的。”关洬的声音很轻。
“什么?”
关洬低着头:“你为何不方便出面……她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承倬甫必须咬住自己的舌头来控制自己在这句话上反驳他。霞珠大概不会告诉关洬,陆归昀曾当街躺到《金陵晚报》主编的车前面去, 只为了逼他继续报道关洬的案子。所有人都有“不方便”,如果她还是关洬记忆里的那样“通情达理”,恐怕现在不会还有这么多的人为了替关洬争取庭审而发声。一个女人温婉得体、通情达理,往往是因为有人替她撑住了天,那个人如果不在了, 就只有泼妇才能撑得住塌下来的天——承倬甫并没有指责她的意思, 他只是找不到任何一种方式能让陆归昀觉得他不是在找借口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