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想,其实不应该意外的。他也受命做过差不多的事。要处理一个文人其实相当麻烦,最重要的是要毁掉他的名声和影响。要把他从神坛上拉下来,要让他变成供人取笑的谈资,取代人们对他的仰望。如果他有一段被人称颂的婚姻,一个被誉为奇女子的妻子,那就更简单了。还有什么比毁掉一个女人更容易吗?
关洬入狱后第三个月,上海滩新晋的电影明星王元良在报上接受采访,吐露了一段心酸的往事。他曾经爱上一个富家千金,然而人家看不起他戏子的出身,将千金许配了另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那千金与他相爱得极深,愿意和他私奔,却被夫家派人追上,把他打了一顿,将千金强抢了回去……此事已经过去多年了,王元良在报上说,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位千金。这样追求自由恋爱的小小传奇很对市民的胃口,对他们卖电影当然也是有好处的。承倬甫没有多想,甚至在某个层面上,他鼓励了这段故事的传播。直到有另一份南京的小报挖出了这位千金大小姐的名字,完整了这个鸳鸯蝴蝶派的爱情故事。
承倬甫等到了他们的第二步。
第19章
天已经黑了, 承倬甫抬头往窗外看。探监室的窗悬得很高,小小的一扇方形窗,打不开, 大概也很久没有人上去清洗过, 洒进来的月光都是脏的。但毕竟还有一扇窗,承倬甫不知道关洬的囚室里有没有。除此以外, 房间就只有一扇铁门,空气浑浊而滞闷。尽管承倬甫能听见排风扇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响,但它显然没有起到它该有的作用。他面前是一张长桌,两边隔得很开,桌上还有一个凸起的铁环, 像以前承家门口墙角用来栓马的那种。承倬甫盯着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这个铁环是干什么用的。外面那条长长的甬|道里传来的脚步声和回音,还有金属拖在地上的叮当声。承倬甫意识到这是因为他们给关洬戴了镣子。门打开的时候他忍不住站了起来, 关洬跟在典狱长身后, 抬头看着他。
承倬甫认不出他了。
囚犯也有个人清洁的要求,所以关洬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胡子一大把, 而是剃得非常干净。头皮发青,承倬甫上一次看见关洬头顶这么短的头发还是前清,那会儿他们俩脑袋后面都还拖着辫子。所以关洬脸上的凹陷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来修饰或掩藏, 简直像一尊骷髅在与他对望。承倬甫下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感觉喉头突然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一样。典狱长做了一个手势, 关洬走进来, 坐在了承倬甫对面。但承倬甫还是站着, 看着小柳子走上来拽关洬手上的镣子。他以为是要给关洬解开, 没想到小柳子把镣子穿过了那铁环,又重新给关洬铐上了。
“解开。”承倬甫的声音很低。
小柳子愣了一下, 回头去看典狱长,请示他的意思。典狱长挠了挠头,发出了为难的“啧”一声。
“拷着吧。”关洬直接对小柳子说话,仿佛对面的人不存在,“不然我会用这根镣子勒死他。”
小柳子被他话里那股劲儿吓了一跳,铁镣子随之哗啦一响。承倬甫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解开。”
典狱长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示意小柳子把关洬从那铁环上解下来。可能是真的担心关洬会把镣子当凶器,干脆把镣子也脱下来拿走了。赤手空拳的话,承倬甫比他高,比他壮实得多,看起来关洬并没有胜算。规矩是关洬现在不能单独见什么人,典狱长得在这儿陪着,但是规矩是可以变动的。典狱长摸了摸鼻子,跟承倬甫招呼了一声:“六爷。”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现在房间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承倬甫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坐下来。关洬的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好像有一个无形的镣子穿过那个铁环,依然束缚着他。承倬甫觉得这让人无法忍受,于是他又站起来,站到稍远一点的角落里去。那扇不知道在哪里运作的排风扇更响了,承倬甫开始后悔刚才没有从典狱长的办公桌上摸一支烟。
“你要见我做什么?”
承倬甫背对着他:“海德格尔怎么样?”
他在问上次送进来的那本书。关洬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真想杀了承倬甫,同时也想杀了他自己。海德格尔很有意思,研究德文也是。关洬意识到他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忘记了生承倬甫的气,直到他自己用一根金钗来提醒他都做了什么。
“我拜托你照顾她。”关洬说,“不是让你逼死她。”
承倬甫转过身来,好像没听见他这句话:“唐士劼律师已经答应为你辩护,你应该听说过他……”
“你就这么容不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