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借口?”关洬不以为然,“有没有我的文章他们都有话讲,你们要堵我的嘴也该找个更好些的理由。”
于伯焘脸色就有些为难,又搬出关洬曾经写的一篇反对在上海搞流血肃清的文章。因为当时他人还在普林斯顿,稿子寄回来需要时间,后来考虑到时局,报纸没有刊登这篇文章。他低头看了一眼,看见这篇稿子是他的笔迹,也只署了他一个人的名字,难得是他独自写完,甚至连誊抄都没有让劳烦陆归昀的,这说明他写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它的分量。关洬只是没有想到,如今手稿会由于伯焘拿出来还给他。
“于兄,这是什么意思?”关洬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威胁?还是示好?又或者兼而有之?
于伯焘挠头又叹气:“适南,说话的时候,还是要考虑立场问题。”
关洬:“我只是一个大学教授,我是搞学术的,不搞政治。我两头都不站。”
“这年头没有两头都不站的人。”
“我同样写过文章,说俄国人插手太过。”关洬提醒他,“那一篇可是刊出来了的。”
于伯焘又一次长长地叹气:“适南,我是为你好。”
“是为我好,还是来给我下最后通牒?”
一顿饭至此不欢而散,自那以后,直到关洬被捕,于伯焘再也没有跟他有过来往。
后来回望,关洬才明白他那个时候确实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当时还远远没有到要给他下“最后通牒”的地步,于伯焘也可能真的是为他好。学校里的“哲学兴趣小组”曾经被要求解散,但是校长跟教育部据理力争。关洬继续写文章发表,谈学术自由之可贵,引得学界诸多附议,最终恢复活动。承倬甫是在那位“木老板”家里的饭局上听说了此事,一起吃饭的还有南京来的孟部长。那篇手稿又被拿了出来,被孟部长笑着推到了“木老板”面前。
“张口闭口流| |氓,说得真难听。”
“木老板”倒是也没生气:“大学教授说我是流| |氓,那不叫骂。事实而已。”
“但话也不能这么讲……”
“木老板”只是笑笑,还是不搭腔,随意地把稿子递给了承倬甫。承倬甫看了一眼,不是关洬的字迹,也不是陆归昀的。这是另外有人誊过的。但他没说什么,端起酒岔开话头:“来来来,敬孟部长一个……”结果刚要起身就绊了一下,杯里的酒洒出来,不偏不倚地泼在了稿纸上,顿时洇开一大片墨渍。
“六爷这么不小心。”木老板笑笑,似是想把稿纸拿回来还给孟部长,也没见他怎么用力,湿透的纸就这样裂成了两半。
“哎呀。”他转向孟部长,“我也太不小心了。”
承倬甫在送走孟部长以后还想留下来试探,迂回半天,得了木老板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动个读书人也要找我,真当我是他们养的打手了。”
此事就算在木老板这边轻轻揭过。但承倬甫知道,一定还没完。他想去警告关洬,但还没等他开口,于伯焘已经怒气冲冲地来跟他复述了那顿饭的经过。
“不识好歹!”于伯焘摔了杯子,“敬棠你说,怎么会有他这么不识好歹的犟驴!”
承倬甫没搭腔,伸手出去抓住了于伯焘的手腕,看定了他的眼睛,又跟他确认了一遍:“原稿你已经拿给他了?确定是他亲笔写的那份?”
“是啊。”于伯焘回答,“他的字迹我熟悉,不会认错的!”
承倬甫突然长出了一口气,听见一颗心落下来,咚地砸进胃里的声音。然后他赶紧拿新杯子给于伯焘斟酒,自己也倒满,举起来,本想说什么,但是看着于伯焘的眼睛,又无话可说了,最终只是一仰脖,酒杯喝空。于伯焘看着他,先是惊异,然后无比感慨地长叹了一声。
承倬甫:“于兄这是救命之恩。”
于伯焘摆摆手:“不提,不提。以后我当没认识过他!”
承倬甫又给自己倒酒:“我替他跟你道歉……”
于伯焘伸手拦他:“哎呀你这是做什么!你替得着吗!”
承倬甫摁住他的手,还是仰脖,喝下去:“于兄,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来日若是,若是还有……”
于伯焘看着他:“你在这里为了他把自己喝死,回头他大笔一挥,一样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跟我提这么多年的情分,可他在意吗!”
承倬甫并不答这个,只是又满上一杯,张开嘴想求,却又实在不知道能如何求,最后还是只有一句:“于兄!”
于伯焘看着他,牙关咬紧,咬到太阳穴微微鼓起一块。然后他从承倬甫手中拿过了酒杯,发狠似的,仰脖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