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陆归昀说。
关洬转回来看她:“怪不得什么?”
“他走的时候问我,为什么要叫他过来。”
关洬身子一僵,努力地撑着自己坐起来:“你怎么说的?”
“六哥别见笑,”她轻柔地笑出来,想用玩笑化解承倬甫的问题,“你日子过得好,适南未必高兴;但你若是过得不如意,他一定不会高兴的。”
承倬甫闻言长久地凝视她,然后也露出了一个他这个位置应该对弟妹露出的笑容,几分调侃,几分艳羡,分寸把握得刚刚好:“适南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
“说是娘给你写了信。”陆归昀半真半假地搪塞他。关洬就不说话了,他微微地合着眼,眼睛下面一片乌青。陆归昀看着他的神情,没忍住叹了口气。关洬就算再怎么纸糊的,也不至于跟承倬甫过上两夜就这般样子。他是心碎。
“为什么要骗他?”
关洬睁开眼,看着她,好像没听懂她的问题。
陆归昀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干脆告诉六哥真相?”
关洬垂下眼睛,神情疲倦:“我若说了,你如何自处?”
陆归昀意外地往后一仰头:“你是怪我挡在了你和六哥之间?”
“我没有这么说。”
陆归昀的语气有一些尖锐起来:“你还是可以跟我离婚的。”
关洬有些恼了:“我们已经谈过了!”
他们是谈过,在回来的船上。在那漫长的环游过半个世界的海面上,他们的谈话就像在沼泽里跋涉,每一个字句都进行得很艰难。陆归昀说起关洬离开以后的事——劳伦斯的父亲不太高兴儿子要娶一个中国人,但所幸她的母亲和善而又有教养。她叫安娜,是密歇根大学第一批招收的女学生之一,说起来的时候神色不无骄傲。正是这份学历为她找到了这样好的丈夫,她欣慰地拍陆归昀的手,朝她挤挤眼睛。“你懂的。”是陆归昀女子大学的学历为她找到了这样好的丈夫。“我希望你们尽快办婚礼。”安娜用感恩的语气对陆归昀说,孩子是最大的恩赐,是一个女人蒙受上帝的祝福的象征——她有八个孩子,五个是儿子,三个是女儿。
她的叙述中断下来,关洬看着海面,没有催促她。
陆归昀很害怕。劳伦斯笑着安慰她,表示理解她的心情——“但是别担心,”他安慰她,“这只是每个女人通往幸福的路上一点小小的考验。”但是不对,这一定不对,幸福不应该让人这样恐惧。陆归昀眼前不断浮现关洬在纸上写下她的署名。她整夜整夜地盘算,可以去纽约找一份工作。她可以养活自己,租一间小小的公寓,能够生活就好……这就是她来纽约的原因,为了找一份工作。但她很快失望了,没有美国人雇主会雇佣一个中国女人。她找华人地头蛇帮她介绍工作,却险些被卖去给老光棍做老婆……
她讲不下去了。关洬伸出手,握住了她的。陆归昀问他:“你知道一个女人最可悲的是什么?”
关洬看着她:“是什么?”
“在爱里找自由。”陆归昀把手抽出来,“在自由里找安全。”
“离婚”两个字像一只海鸟盘旋在他们的对话里,却迟迟没有地方落下。他们数度谈及,又搁置一边,两人都不愿去想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尤其是陆归昀。关洬总是将她夸得太过,认为她独立、勇敢……可是她根本无能为力,离开了作为“丈夫”或者“哥哥”的关洬,她甚至无法在纽约找到一个地方落脚。陆归昀像一只被海浪打折了翅膀的鸟,歪歪斜斜地、湿淋淋地飞回来,怨恨自己连当年那份去投玄武湖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不会跟你离婚的。”最后,还是关洬这样说,“只是要委屈你。”
他想,他可以继续给陆归昀保护,让她免受许多指责,就像他曾经承诺的那样。但是他无法让陆归昀幸福。他们再也不能像在美国的时候那样,让陆归昀自由自在地打扮、约会,和心爱的人在月下接吻。还有更多身为“关太太”的不得已,关洬在船上的时候看不到,但已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了那锋利的形状。
“但如果你哪一天想要离婚,记得跟我说。”
陆归昀觉得关洬话讲得太好听。他做得实在太无可挑剔了,处处都替她着想,却处处提醒着陆归昀他的“没什么可以损失”,而她,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我怎么可能主动要离婚呢?”她自嘲地苦笑,“本来名声就已经不好了。”
“时代在变。”关洬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总有一天。”
陆归昀摇摇头,看着大海。那是他们重新踏上故土的前一天,阳光很好,照得她要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