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依言抓起桌上的金钗出去了。
承倬甫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视线无处可落,最后还是看定了典狱长留在桌上的烟盒。
他现在烟抽得很少了。政府禁烟禁了许多年,今年又搞出来一个“新生活运动”,官员之间互相监督,抽烟已经成了一个政治问题。但是趁人不在偷一根烟,实在有些格调太低,承六爷自己想想都忍不住笑。那手就没伸得出去,收回来,不尴不尬地揉揉自己的下巴。指尖还残留着刚才典狱长递给他的那支烟残留下的味道,承倬甫嗅了两下,突然想到,他第一次“戒烟”,其实不是因为关洬,而是因为陆归昀。
“那我们可说好了。”陆归昀手里举着他的烟盒,承倬甫抬起头,视线眼巴巴地跟着,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陆归昀被他的神情逗笑,把他的烟盒收起来,一边哄小孩似的,给他唱那首家喻户晓的《劝戒烟歌》,“‘纸烟不吸,空气清新人不厌。’——六哥听话。”
承倬甫只好长叹一口气:“好。”
他在陆归昀面前脸皮不能那么厚。关洬靠在门框上含笑看着他们闹这一出,陆归昀把烟交给他,只道:“你去丢到水里。”关洬便收下,一面无声地朝她竖大拇指。
“六哥!走,”陆归昀语气轻快,又去拉承倬甫,“咱们摘枇杷去!”
陆家是甪直本地的乡绅起家,虽然在陆归昀前几代就已经迁进苏州城里了,但依然是这里最大的地主。那些个菱角田枇杷园其实都是陆家的产业,当地的佃农没有不认识陆归昀的。承倬甫来了,倒觉得比起关洬,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她也不问那些官场的事,只说是请六哥来散心的,所以每天就是带着承倬甫去摘果子,粘知了,摸小鱼……真正是“田园之趣”。听到关洬曾教训承倬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陆归昀便大笑着揭关洬的短:“爬个东山都要喘的人,还好意思说六哥四体不勤!”
但承倬甫毕竟不是带出去玩两天就可以忘却烦恼的小孩子,他心里压着太多“田园之趣”无法排解的事。就连对陆归昀的友善,承倬甫心头也很不是滋味。她的友善无疑是为了关洬,为了他们的“总角之交”,只是关洬不太配合她。他从不和他们一起去摘果子、粘知了、摸小鱼。关教授总有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文章,所以干脆住在了书房里,从来没去陆归昀房中睡过。
承倬甫有些看不起自己,但自从他注意到这件事以后,就没有办法控制。每天晚上总要起来,要么是去解手,要么是嫌太热了出去吹吹风。其实没有人问他,但他总要找个理由说服了自己,才能心安理得地去窥探。关洬睡得晚,书房总是亮灯。第二天起得晚,也总是独自一个从书房里出来。承倬甫小心数着他来做客的日子,就算关洬是不想打扰陆归昀休息,但寻常的小夫妻有可能这么多天完全不同房吗?他简直像着了魔,晚上停留在关洬书房外的时间越来越长,盯着他会不会半夜去陆归昀房中,不知道自己是想要看见他去,还是不去。但每一夜,等到的只是窗里的身影疲惫地捶捶自己的肩,熄灯而眠。
后来,就到了陆归昀进苏州城里采买的日子,她照例会顺路回家看看父母。去了两天,都没再回甪直来,只派了一个小子来传话,说陆家太太病了,姑娘要留在家里尽尽孝心。让他们两个自己照顾自己,家里若是缺什么,就去跟庄上的人借一些。
关洬便只好出去讨百家饭。又过几日,不知怎么的被庄子里的庙吸引了注意力,一坐就是半天。承倬甫跟着去,发现关洬也不是只为了斋饭,倒是在那儿听一群老姑婆唱经。那些老姑婆们总是一边唱经一边叠纸元宝,庄子里大多沾亲带故,中元节快到,家家户户都要大量的纸元宝。老姑婆们都熟练异常,两只手上下翻飞,像蝴蝶一般,一摞一摞的纸元宝就在她们的脚边堆叠起来。承倬甫跟着关洬一起看,竟然也被那些整齐划一的动作看得着迷。还有的时候,她们也不叠元宝,只唱经。
“骷髅儿,叹你。”老姑婆们敲钵击鼓,几乎像一场法事,“置家缘,攒家计,盖下青堂共瓦舍……骷髅儿,今朝一日无常到。骷髅儿,盖下青堂,青堂拿不了……”
唱完了,就聚在一起说话,关洬总会在这个时候起来,无声地离开。老姑婆们对于他的来去也不甚在意,最多就是有人招呼一声:“姑爷,走了?”
关洬就会笑一笑:“走了。”
“明天还来?”
“还来。”
这时候就会有老姑婆讲:“给姑爷和客人留碗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