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说能!就一定能!”
那一天的天空有血染一般的晚霞。关洬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手臂高高地挥舞在空中,整个人轻盈到要飞起来,好像他一路跑,就能跑进那片灿烂的晚霞里。
谢少勇,吕天磊,还有于伯焘,后来都很快被放了出来。诚实地讲,承倬甫并没有出多少力——他当然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只是他那点小小的手段,与时势的千钧之力相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学生们的义勇很快在全国都点燃了一把火,连吴师长都通电北京,支持学生。当局很快就顶不住压力,把人都放了。但在关洬他们那帮圈子的学生里,承倬甫俨然已经从“卖国贼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了“自己人”,颇受欢迎。尤其是谢少勇、吕天磊和于伯焘——最后这一位后来在南京政府节节高升,就是他,在十年之后,回报了承倬甫的这一份“恩情”,让他能在上海有一个容身之地。
但如今的承倬甫已经很少再想起那一天了。当陆归昀敲开他的门,请他去救关洬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他曾经那样不可一世过。
“我尽力。”他用尽官场的世故,夹杂三分真心,安慰地拍一拍陆归昀的手背,“适南的事情,我自然……”
“我要的不是六哥的尽力。”那个女人打断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中却有坚锐无比的光,“我要六哥一句准话……救他。”
“弟妹,不是我不愿意,”承倬甫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如今我手中并无实权,适南的案子又……”
但陆归昀没有让他说完。她突然拔下了头上一根钗子,利落地划过了承倬甫的掌心。一道血痕立刻打断了承倬甫言不由衷的狡辩。
“关洬说过,只要六哥说能,就一定能。”陆归昀靠近承倬甫,字字如刃,“你还要再辜负他多少遍?”
她留下了那根金钗。承倬甫缓缓握住一把年少时光,流出血肉淋漓的回忆。那一年关洬十九岁,被夕阳的光吻得眉眼发亮。他站在巷子口,看着承倬甫轻盈地飞起来,溶进了晚霞里,就以为他的六哥真的无所不能。
第8章
关洬被带走的那天,是母亲出殡的日子。关夫人缠绵病榻有一阵了,临终还在为了他操心。关洬没有反抗,早有预料一般。丁局长亲自到了,他被两个警察架着推出来的时候,还谢过了丁局长,没让他母亲看见这一幕。陆归昀从里面跟出来,一身重孝,从头上拔下金钗,递到他手中。他以为陆归昀会哭,但她没有,只是握住他的手,不肯放。身边的警察推了她一把,关洬立刻挣扎起来,然后被更用力地摁住。丁局长出来说了句话。
“夫人,”他好言好语地劝陆归昀,“回去吧。”
陆归昀没有理他,还是看着关洬。金钗是一对的,另一支还别在她发髻上。然后陆归昀终于放开了他,朝他点点头:“你放心。”
那就是关洬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金钗被他带进了囚室。关教授夫妇伉俪情深,人尽皆知,当局特许,这是对他的尊重。陆归昀的死讯传进来的时候,典狱长怕他也寻短见,把这金钗也一并收走了。后来他大闹数次,才还了回来,只是锐利的钗尖已经被磨平了。其实典狱长是多虑了,关洬并没有寻死的心。包括现在的“绝食”,他也不是想折磨自己,只是常常胃疼得难以下咽。但关洬看得出来典狱长有多么着急,他乐于享受他们的焦虑,这是他能力范围内最大的报复了。再多的也没有,关洬没有多少力气来愤怒。
金钗拿回来以后,他也不再闹了,只是时不时地会把金钗拿出来这样看看。凤鸟花卉,成双成对。钗头上刻了两个小篆,“恒利”。关洬记得,这钗头式样是他母亲着人画好了,特意送到京城大栅栏的恒利金店打的。那还是民国十年的事,他还在北大上学,他母亲来信嘱咐他,去恒利取了这对钗,回头亲自送给陆家姑娘,才显得他的心意之诚。但是关洬一直没有去取,对于母亲和舅舅给他定的这门亲事,他也没有任何的回应。母亲来信催得多了,他就连拆也不拆,一起扫进抽屉最底层。抽屉里还有他曾经的老师詹姆士从美国给他寄来的信,邀请他去普林斯顿学习。詹姆士的信上面,则是厚厚的一沓从法兰西寄来的信。
关洬心中已经隐隐有预料,当初承廷贞着意在他面前提起要送承倬甫去法国不会是随口一说。五四之后,学生对于政府的批评并没有停止,而是从外交问题转向了各种内政问题。承家这位六爷,整天跟着北大那帮学生到处演讲、抗议,承老爷子脸上实在是挂不住。到来年,因为欧洲战争结束,在华法会的推动下,再次有大批学生留法。但大多数都是靠华法会的资助去勤工俭学的,承倬甫这样的难得,他非但不靠华法会的资金,甚至承家还掏了一大笔钱出来援助。当时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相当于是老爷子花钱找李石曾,把儿子送出去图了个清净。承廷贞面上没有明说,但关洬知道,自己在承家已经不再受欢迎了。所以承倬甫要回来的消息,他也隔了很久才知道——事实上,就是承倬甫回来的那天,他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