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儿……熙儿……你别过来……”
“娘亲,你怎么了?”
梦中,他听着母亲张皇失措的话语,诧异地将座下轮椅向前挪了半步。
“你到底是何方妖物!”母亲不知何处去了,忽又听见父亲在面前厉声喝问。
眼前一片漆黑,周遭只有惊魂不定的喊叫声与凌乱错杂的脚步声。
“妖物?父亲,哪里来的妖物?”
他伸出手,四面皆是虚空,无一人在旁。
“三弟,你为何变成这样了?”
他听出大哥的声音,心下稍定,再细辨他言语,越加疑惑不解。
“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了?”
“怪物!怪物来了!大家快跑!”
“哪有怪物?怪物在哪儿?”
没有回应,大哥也不知何处去了,他拼了命地想站起来,想追上去,想问问他们究竟在怕什么,可手上实在没有力气,手臂勉强撑住半身,尚未全然立起,便一头栽倒在地下。
“茂竹……茂竹……快些来扶我一下。”
“公子……我……”
他听得茂竹在附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茂竹,你来扶我一下,我摔得这样狼狈,一下也动弹不得了。”
“公子你别怪我,茂竹……茂竹实在不敢。”
“不敢?为何不敢?你们……到底都是怎么了?”
“公子不晓得么?那你摸摸自己身上……你身上……身上都是白骨啊!”
他怔愣一瞬,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身体,果然宽大的外袍底下,这具肉身精血枯竭,肌理朽烂,一根根冰冷坚硬的白骨上只剩一层皴老的皱皮……
胸腔内炸裂的恐惧仿佛利箭一般霎时射穿了咽喉,恐惧正欲化作惊叫脱口而出时,口舌却忽叫一双温热的唇给堵住了。
对方咬着他的唇瓣含嗔带怨,轻声呢喃,“三哥,你今晚睡觉可真不老实。”
他猛打了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眼前依然漆黑一片,屋子里静悄悄的,炭火燃烧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但他并非像梦中那般孤身一人,六儿在他身旁,嘴唇碰着他的嘴唇,鼻尖蹭着他的鼻尖,手臂牢牢环在他腰背上,胸膛坚实得好像一堵墙。
梦中遗留的恐惧依然清晰可辨,他缓缓挪动手掌颤抖着摸向胸腹与四肢,掌下血肉仍在,肌理鲜活,除了那双腿,别处依然如常人一般。
他真的醒了么,到底何处才是梦境。
正出神之时,身边人又亲了亲他的嘴,半睡半醒间抬手帮他抹去额上的冷汗,“做噩梦了么?出这一脑门子汗。”
他张开嘶哑的喉咙,轻声说道,“没有,你靠我太紧了,把我热得。”
对方听了这话,下意识想将身子往外挪,他却伸手将人抱得更紧了,“再靠紧些。”
慕容胤依言又将人往床里挤了挤,挤得他后背几乎要贴到墙上去。
裴景熙感到安全,他眼睛看不见,最怕梦中那般,伸出手去却四壁虚空,什么都捉摸不到,这样便好,后背是墙,可作倚靠,面朝所爱,用来依偎。
“你方才是不是咬我嘴了。”
“哪有咬,我亲亲你。”
他大睁着不能视物的眼睛,“大半夜你亲我作甚。”
面前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后背,“我亲亲你,你便能梦到我了。”
怀中那颗惊魂未定,剧烈跳动的心,在对方沉稳灼热的呼吸中渐渐平复,“那你猜猜,我梦到你了么。”
慕容胤一早就醒了,怀里人叫梦给魇着了,不知梦里发生了什么,吓得身上一直在挣动颤抖,但这人不想告诉他,他也绝不会引着他再朝噩梦里去回忆,“当然梦到我了。”
裴景熙在这人的盲目自信中不由自主露出微笑,“还能猜到我梦见你什么了么?”
慕容胤当然猜不到,但猜不到也没关系。
“梦见我找到了灵药,把你的病全都治好了,我牵着你去山中看景,去水上泛舟,去原野上跑马打猎,去河谷中作画弹琴,早上起来去瞧日出,中午时你揽着我打盹儿,下午我同你一道起竿垂钓,傍晚在夕阳里散步回家,晚上你想听诗,我就同你念诗,你想听曲,我就给你吹曲,你想下棋,我就陪你下棋,你想跟我做些快活的事,我便同你一道去寻人间极乐。”
裴景熙在他柔声编织的梦境里,重又缓缓进入梦乡,入睡前,他忽而笑着开口说道,“明日便约你泛舟可好?”
慕容胤拿眉心碰碰他的额头,低声答了一句,“好。”
望着面前人熟睡的脸,听着他绵长却幽弱的呼吸,不知为何,他竟莫名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夜深人静,陈国南境积云山上终年阴云密布,细雨连绵。
山中阁楼内,端坐镜前的绯衣女子望着锦盒中悠悠转醒的蛊虫,“这么多年,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