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王罙这个名字,多年过去,他对那小子仍旧一知半解,不过不打紧,燕都富户众多,指不定是哪家的少爷,别院里养个男人,总是不光彩,只怕家中父母责问,来日对妻儿也不好交代,他懂,再懂不过了。
所以他从不多想,也从不多问,只要每月那人身边的侍卫没忘给他送银子,他就什么烦恼都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时而还会有那么一点,小王八蛋长大了,眉毛眼睛越长越俊俏,他心里别提多喜欢,但行里规矩头一条,绝不能对恩客动真格儿的,踏踏实实伺候老爷,攒齐赎身的银子,再悄悄藏一笔积蓄,这辈子好赖也能善终,一旦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多半死得很惨,说书的常讲的那四个字叫什么来着?对,前车之鉴,前车之鉴太多了。
但他忍不住总还时不时想一想,小王八蛋高兴了就跟他亲热,不高兴了就十天半个月连个面都不露。后来他发现每月给他送银子的侍卫常在那人跟前行走,开始时贿赂银子他还装模作样不肯收,收着收着不也上道儿得很么,就说嘛,谁会嫌银子烫手?
虽然这小子胃口忒大,不过拿钱办事那一点,还是颇叫人满意的,只要收了他的银子,准能叫他见着人,就算当天见不着,第二天也一定会过来,今儿瞧着晚了,约莫不会来了,不打紧,明天,明天肯定来。
孟子青睡得迷迷怔怔,忽叫一只凉冰冰的手摸了个激灵,他睁眼瞧见来人,心中一喜,瞌睡登时就醒了,爬起来朝床里挪了半尺,一面让出热乎地儿,一面捉着对方的手将人往身边带,话匣子一开又没完没了。
“多大人了,出门也不晓得加件衣裳,听听外头风刮得多大。”
“手心手背没点热乎气,你还年轻不当回事,老来可要遭大罪。”
“你吃了没?我起来给你炒俩菜,锅里还有剩饭。”
“要不再磕俩荷包蛋,我今儿才上街买的,说是刚抱的蛋,可鲜呢。”
“今日城里宵禁,下回这么晚别出来了,给官差瞧见要有麻烦的。”
来人理也没理,照例伸手将床帷一拉就把他那张多话的嘴堵了。
为什么会留下这个人,慕容琛自己也不清楚,若说八年前太平镇上第一次见他,这人还勉强有几分秀色可餐,如今八年过去,肉早松了,皮也老了,眼角不笑都能瞧见细密的褶子,白头发更天天见长,拔都拔不完,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对他没有半点价值,而燕国五皇子从来也不是恋旧的人。
奇怪的是,他留下了孟子青,且一留就是八年,或许是这人数钱的样子很逗趣,或许是他听话知足好打发,或许是他看见自己时眼里那份满得要溢出来的欢喜,或许是世上只有孟子青不知道他有一个卑贱的母亲和一个尊贵无匹的父亲。
在这里他听不到军国大事,也不必费心跟人虚与委蛇,不必装作谦谦君子与人为善,也不必深思熟虑计较利害得失,男人唠唠叨叨不外左邻右舍家长里短,没完没了总逃不出嘘寒问暖柴米油盐,有时他会觉得世人疲于奔命可悲可叹,有时又会羡慕王罙随心所欲,衣食无忧。
无论如何,这个人总有一天要死,若计划顺利,来日得偿所愿,他是必须洗去的污点,若不幸功败垂成,他也注定要沦为叛逆的同党,被一并赶尽杀绝。慕容琛没有不忍,也不会有,一个自幼忍辱,对自己都全无怜惜的人,又岂会有心怜惜他人。
风风火火一通亲热过后,瘫在床里的人累得半死却反而精神百倍,他还想跟人说说话,但对方已经扭脸睡了,他只好乖乖把嘴闭上,撑着脑袋兀自端详那混蛋的脸,瞧着瞧着就想问他,王罙,你成亲了没有,娶的哪家闺秀,人贤不贤惠,是否已有了一儿半女。
八年光景,若说对这人全不知晓,也不尽然,至少他知道那位王老爷妻妾成群,子嗣众多,小王八蛋自小不受宠,偏偏心气还高得吓人,一门心思想争家产。
只是王老爷最疼爱七儿子,偏偏六儿子是正室所出,背后还有两个大管家,这不摆明了没别人什么事了么?
当然,他还有更多话想问又不敢问,比如,兔崽子你争那么多家产干嘛呀,我替你攒的银子足够你后半辈子顿顿吃肉了,比如争得过好,争不过呢?八年前给人提着刀撵到我床上的事儿,你都忘了么?比如,人这一辈子除了争家产,总还有点其他想干的事,你就没有么?
他捅捅跟前装睡的人,“哎,别睡了,醒醒。”
侧躺在床外沿的人扭头瞪他,“你烦不烦?”
他才不怕这小王八蛋瞪眼,反而得寸进尺伸长脖子在人脑门上狠亲了一口,“烦我你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