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的雪停了两日,只因天气冷,依然没有化尽。
街上的主路上,积雪已经被人扫去,而余下擢发难数的小路上,残雪已经被冻成了厚厚的硬壳,嶙峋的枝桠土砾在其中若隐若现,一派隆冬萧索的气象。
高慕依然穿着不可蔽体的单薄囚服,上头已经被新旧血痕染成暗红,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手上、脚上都带着锁枷,每走一步,身上生了锈的锁链便当啷作响。
车裂之刑勒令全城百姓观斩。
他双目平静,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在冰天雪地里。
回想起自己的这一生,高慕竟不知自己这许多年来到底为什么活着。
只记得千百次,他高高地举起自己的刀,刺向那些面露恐惧的面孔。
有所谓的好人,自然也有坏人。忠奸正邪往往只在一念之间,高慕很少去想自己的刀下亡魂是善是恶。因为善恶并不是黑白两面,他只需要杀人,不需要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人群里有个孩子对着他大声道:“你这十恶不赦的混蛋,杀了你才是真的大快人心。”
此言一出,人群中不乏有附和之声。
高慕抬起头缓缓看去,说话的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和他当时一般年岁。
那一刻,高慕突然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坏人,因为夺取别人的性命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笑了一下:“有人教你是非对错,你比我幸运。只希望全天下的年轻人都能如你一样,心中有自己的道义。”
他已经许久没开口了,说出口的声音嘶哑得很厉害,被风一吹几乎听不见。
不知这句话有多少落入那个少年的耳中,他明显愣了一下。
刑场前,刀斧手给他端来一碗椒柏酒。
高慕一口喝完,辛辣从喉咙一直弥漫到四肢百骸。
摧枯拉朽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动着他破旧的囚衣。
准备行刑地战马不安地刨动着前蹄,打了一个响鼻。
高慕望向周围的人群,蓦地在一处停下了视线。
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粗布衣,含泪望着他。
二人视线碰撞在一起,便再也舍不得分开。
最后高慕对着她做出一个唇形。
别看。
怕她害怕,也想给自己留一分可悲的体面。
阳陵翁主泪如泉涌。
行刑时间已到,刀斧手将麻绳套在高慕的四肢与颈下。他艰难地仰起头,继续望向阳陵翁主的方向。
他笑了一下,继续无声地对她说:
走啊。
高慕不年轻了,单从外貌上也能分辨出,他早已不是气血方刚的年纪。
他的眼睛像是永远没有波澜的湖水,压抑中带着死气沉沉。
这一笑,眼角的纹路依稀可见,却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清澈又干净的赤诚。
于是阳陵翁主转过身,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外走。
一声响亮的马鞭声自背后响起,马蹄踏起滚滚黄尘。
喝彩的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古今兴亡,朝代林立。
太多的人还没明白自己该如何活着,就已经死了。
不论王朝的疆域版图将会扩张到哪里,总有人饥困交加,死在没有光明的长夜里。
错的究竟是谁,阳陵翁主始终没有想明白。
第77章
执柔推开窗, 空山新雨,满目苍翠。
正面对着的是一座青山,烟霭缭绕在半山中, 云遮雾绕。
站在这栋木质小楼的第二层,她静静望向空山良久。
看管这座院子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 姓何。她不知道执柔的身份,人朴实又勤快。
“这座院子空了半年了, 我没见过买院子的主家。”她的头发梳拢在脑后,“家里面的东西都是现成的, 夫人住着就是了。咱们江陵安稳富庶, 战乱也波及不到这里。”
江陵。
执柔做梦都没有想到, 自己竟还能有回到江陵的那一天。
这里离她旧日的将军府还有一段距离,站在窗前极目远眺, 能看见将军府的一片檐角。
自母亲亡故后, 将军府就已经散了,几家叔伯瓜分了家里的房屋土地, 不知如今变卖给了何人。她怀念的人皆已亡故, 能站在故乡的土地上, 已足以疗愈她十年来的思乡之情。
若算下时辰,这个宅子是齐楹到益州后不久才买的。
那时他们南北相隔,不知什么年岁才能相见。而那个男人依旧执意买下一处她故乡的宅子,为的也是早在长安时, 向她许下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