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年轻皇帝,竟然是如此的瘦弱苍白。
方懿和手中拿着一道诏书,他当着大臣的面将诏书打开:“传朕谕令,晓谕阖宫。薛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皇后薛氏执柔当为女君,掌一国之事。“
执柔的臂弯撑着齐楹的身躯,两行泪顺着她的腮流下来,她看着齐楹,轻声说:“这些都是你提前想好的,是不是?”
此刻的齐楹没有办法回答她,他的身体有些冷,执柔解开自己的衣服给他盖在身上。张通带着人手忙脚乱地将齐楹从执柔怀中扶起,而后艰难地将他背了出去。
薛伯彦的尸身也被抬走,地上只余下了蜿蜒成溪流的血腥。
执柔缓缓站起身,望向那些面面厮觑、两股战战的大臣们。
“关闭四座宫门,即刻封锁消息,还要拍斥候紧盯栎阳大营,有风吹草动都要速来报与我。”
“东司马门外,薛府的车架一律扣押。薛府的下人,杀。”
方懿和看着那位脸上泪痕犹在的年轻皇后,她咬着下唇,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这些其实方懿和已然着手安排,薛府的车马仆从不可能活着走出未央宫。他没料到执柔也会说这些话。
他理解了齐楹的话。
皇后不仅仅是皇后,她还是大裕的忠臣。
她有着柔弱温柔的外表,却比他想象得更要冷静顽强。
薛伯彦对大裕有功,这是足以彪炳千秋的功劳。但薛伯彦也有罪,觊觎江山之罪。皇后站在薛伯彦与齐楹中间,到底选择向齐楹的方向走去。
留给齐楹的时间不多了,如今彻底撕破脸来,只怕很难得一善终。齐楹将全部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也是为了将薛氏一族的恨一同加诸在一己之身。薛伯彦虽然死了,他的两个儿子却绝不会善罢甘休,栎阳的兵马和薛伯彦出生入死多年,也不可能会就此罢手。
方懿和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一时间心乱如麻。
“写一道封赏,栎阳的将士皆官升一级,每人赏十金。”执柔的目光越过衮衮诸公,望向无垠的天空,“接旨者就此作罢,若有抗旨不尊者,杀。”
她只说了两句话,却可以料想到,会有许多人因为这两句话而死。
执柔的身上带着齐楹的影子,他们有一般无二的敏锐与杀伐。
比起妻子,她更像是齐楹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继承他全部的意志。这一天,执柔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站在大臣们的面前。
她衣摆上站着鲜血,脸上的妆容被泪水模糊。
只是她的眼睛乌黑发亮。
她和齐楹如此相像,却又如此不同。
她是齐楹亲自选中的继任者,方懿和都替齐楹感受到了一丝与有荣焉的自豪。
于是他第一个缓缓跪倒在执柔面前:“遵旨。”
*
执柔换过衣服,走到承明宫时,已经到了午后。
她水米未进,整个人淡得像是一缕烟。
铜凤铜鹤在阴沉的风中显得愈发压抑低沉。
松鹤延年的屏风在地上拉长了影子。
这本就是个流血的天气,还没进门就能闻到浓烈的药味。
滴水檐下的冰凌正在融化,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像是流不完的眼泪。
她走进殿内,徐平还跪在床边为齐楹诊脉。
执柔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再次望向那个平躺在床上的人。
齐楹,楹者,亭也。亭亭然孤立、旁无所依也。
他的名字如此简单,在先帝心中,齐楹是一根托天立地的楹柱,托着未央宫,也撑起整个长安城。他孤独无依,却永远不能被摧折。
齐楹的表字是微明,不知祈愿的是光明,还是照向江山社稷的一线天光。
他的名字印证着他的人生,也承载着他简单的愿望。
他像是盈盈的春山,也像是孤独的荒野。
执柔的目光落在素白的屏风之上,烛火跳动,落在画屏之上,宛若烽火燎原。
“娘娘。”徐平的目光转向执柔的方向。
“他还能活多久?”执柔轻声问。
徐平沉默下来,片刻后他说:“娘娘自己本也是医者。”
“是。”执柔笑,“但我不信,还想来问问你。”
她这是在自欺欺人。
屏塌上那个安静沉睡的青年,早已耗干了他最后的一寸心血,他像是一盏幽微在风中的火烛,摇摇欲坠,即将永远寂灭在永熙十二年的风里。
徐平跪着,没有说话。
执柔走到齐楹身边,扶着床柱用很慢的速度坐在了他的床沿上。
“药已经煎好了。”徐平低声说,“喝与不喝,其实都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