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几丈远的青枫下隐隐传来清妙乐声,只见有二人盘坐于树下,一位和自己差不多的道士正在拨弄阮咸,另一位团巾青服的中年文士在一旁侧耳击节,一只左手捏着白瓷酒杯轻摇而和。玄机子转头向另一侧瞧去,山石边摆出一张长桌,四五位围坐,其中一人道帽褐衣花白胡须老者,正聚精会神挥毫作画,边上两人年纪相仿的,按膝而俯视。边上小几上砧椎、茶碾、茶磨、茶研、茶臼、茶匙、茶筅、汤瓶等罗列排开,一貌美女子纤纤素手正在为众客点茶。琴韵茗香阵阵,玄机子正恍惚间,陡然瞥见更远处的湖畔一亭中,方衍州正向他招手,他一皱眉稍稍踌躇还是迈开步子走去,遥见方衍州边上坐一头戴仙桃巾,身着紫裘的老者。此人面露慈蔼,低眉颔首。他心中暗暗思忖:难道就是这个孱弱和善的老者?
他心下唏嘘,这世上有些人的风雅是用钱买来的,利欲薰心却偏要附庸风雅,有的人的风雅一定要用视钱财如粪土来衬托,可还有些人的风雅,却可以从奢靡铜臭中培出白莲之高洁,在血流成河中涤出一道蜿蜒的流觞曲水。这些景致,对如今的玄机子而言大为讽刺。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这曼妙的琴韵令人心生厌恶,而茗香也化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头晕眼花间,不知不觉已步到亭前,两侧柱上诗有云:郑虔三绝君有二,笔势挽回三百年。匾上篆书“宝绘”二字。他回神匆匆打量亭中这身处仙境的贵人,只见他右手辅扶一茶碗,左手娴熟地用茶筅击拂茶汤,手轻筅重,指绕腕转间,那碗中饽沫浮展,咬盏挂杯,渐呈浓白状。他又用汤匕清沾拨弄一番,将茶碗至于托中,轻推至玄机子面前。
“此处名为宝绘堂,承蒙东京友人厚爱,不时来陪我这糟老头子解闷。道长有礼!请坐下喝茶!”此刻玄机子凝望了一眼他的面容,的确是一张养尊处优的文士之相,虽已耄耋,但依然拥有一双极其锐利的双眼。玄机子朝茶碗中望去,只见饽沫之上,隐现一个工整的“春”字,浅浮于茶面,仿佛须臾即会散灭。那紫裘老者又道:“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此所谓分茶。虽只是简单的茶沫与沸水,却能在人力加以抚弄之下幻化千万,以水便可为丹青妙笔,岂不妙哉?道长意下如何?”
“贫道一介俗人,不懂这些。”玄机子答得直白。
“道长是修道之人,道法与茶理本通,道长不必过谦。”老者抚须仰首而笑道。
一旁的方衍州瞪了一眼玄机子:“官人赐你茶,那是抬举你!”玄机子端起茶碗,喝了两口,的确入口清香无比,回甘芳醇,可嘴一离盏,那“春”字也就随即变形消散。他抱拳朝老者略一送,算是谢了。
“盛夏已至,饮茶可祛暑降噪,道长不必客气。只是春日苦短,这未尽的春色怕是唯在诗画中才能觅得。”他以茶百戏为引,又在话中暗示,寓意已经再清晰不过。玄机子虽然不懂舞文弄墨,可如此明显的暗示哪怕再木讷也是心知肚明了。
方衍州给他使了个眼色,见他没有立马答复,便道:“玄道长,方某已将当日少林的事和官人说了。官人为方丈之死深表同情。官人答应只要你将那幅画呈上,便是替方丈了却多年的心愿,官人自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玄机子叹气:“如今我父已死,而我也成了武林正派公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我所背的这幅画?”
老者放下手中物件,站起身背手走到凭栏处,遥望湖心:“这不只是一幅画,这一点你很清楚。记得多年前第一次遇见你父亲,那还是在已故宣仁圣烈皇后宫中。当时你父亲依然官拜右骁卫上将军,掌宫禁宿卫。元祐三年,当时司马君实刚过世不久,朝中大权无人,太后赏识苏子瞻才华,宣谕直须尽心事官家,以报先帝知遇。有意将宰执之位重托。不想其对手赵正夫欲从中阻挠,故意中伤称:使轼得志,将无所不为矣。苏子瞻与我多年交好,我向高太后禀明此事,太后便宣你父亲。没想到仅仅几日,你父亲便平复赵正夫一党的诽谤,保全苏子瞻名节。你父亲虽为武将,与我术业有别,但我们在许多事情上面可以说目标一致,做事的原则也相投。当时我便觉得,卢将军是个可以仰赖之人。果然太后薨逝后,将重责相托,而我与你父亲也成为遥遥相隔却可以共谋前程的两人。”
“哼,若真是如此默契,怎会见死不救?”玄机子失声质问。
“少林之事,甚是遗憾。”他仰天叹了一口气:“永乐堡之事,始终是他解不开的心结。若他哪怕能看开半分,也不至于……”他转身走向玄机子,将纤弱的右手扶住玄机子的左肩,目光中吐露愧欠和怜悯:“贤侄,既然你已回到京城与我相认,我自当照拂。此事一了,江湖虽已归不去,但今后,你若是有鸿鹄之志想入仕,亦或喜好闲云野鹤游走塞外,只要你一句话,我自当悉心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