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叙阳死的时候刚过三十七岁,因为轮机故障又恰好碰见暴风雨,他死了在海上,算是一名国际海员命运中的归宿。
那一年,程何钧九岁,还无法理解死亡的含义,只知道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外面的爸爸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有时也会难过,但最直观的感受却是来自母亲。
太平洋的风浪能将一切掩埋得无影无踪,可这个执着的女人只要一天没见到丈夫的尸体就一天不相信事实,她没去参加他的葬礼,下发的那笔抚恤金也分文未动。然后她开始等待,在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里,她等着,等着,最后把等待化作了满腔怨恨。
她认定是这个男人负了她,他根本没死,只是离开家一走了之,他狠心地抛妻弃子去到别的地方,又或者是有了新欢不敢面对自己。
在她无尽的怨恨里,儿子一点点长大,个子越窜越高,身板越长越结实,轮廓竟也越来越像他死去的父亲……
于是她的恨又在时间的积累里愈演愈烈。
乔勉记得潘昊诚说的时候,有一个地方他笑了,带着点将信将疑的意味,他说,阿钧的妈妈恨透了海,恨透了和水有关的一切东西,从他爸死后,他大概有十年没吃过一次水产。
乍一听的确像个笑话,但听过了、笑过了,再想想,那些压抑和痛苦,从睁开眼一直到梦里都存在,上高中以后程何钧开始明白,他妈其实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不吃水产、对儿子视而不见尚且能安稳地过日子,真正刺激到她的是程何钧的一个决定。
他家衣柜顶上常年放着一个陈旧的木箱,里面装的是程叙阳的遗物,许多年过去她都没打开过,但有一天,或许是她神智不清,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她打开了那个落满灰尘的旧箱子。
物品的最上层,像是被随便扔进去的,一个和旧物完全不相称的信封。
一封录取通知书。
她的儿子,也和丈夫一样,背叛了自己。
那是程何钧有生以来最难堪和痛苦的一天,他的母亲冲到实验室外,当着所有人面恶狠狠的扇了他身旁的女孩一巴掌。她把他认成了程叙阳,用极尽难听和侮辱的话咒骂叶子,让她死,叫她下地狱……周围人的目光安静到可怕,教室外的走廊看不见尽头,他脑中像有什么炸开了,自尊在那一刻被碾压得稀碎。
无论过去多少年,潘昊诚都不敢在他面前再提起一个字,如同烧红的铁烙在身上,溃烂、化脓、结痂,即使不刻意想起也已经留下了疤,注定要随你闭上眼,跟着你一辈子。
浴缸里换完的热水也开始降温,他的故事在这里停止,乔勉起身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她跨出浴缸,扯下毛巾慢慢擦干身体。
程何钧用热水洗了把脸,他看向乔勉的背影,柔和、舒展,目光就这么一直停留在那tຊ里,他脑子有些混乱,斟酌着要说点什么,但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有点憋屈,像在等她发落。
乔勉擦擦头发,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晚上吃什么?”
他低头说:“在这儿吃。”
乔勉穿上衣服,一回头,他还坐在那里,头发湿漉漉的垂下来挂在额前。
他要的很少,只有一点爱而已。
乔勉慢慢俯下身,手掌温柔覆地在他面颊上,喃喃说道:“别回头,也不要在乎过去,那些都毫无意义。”
程何钧抬眼定定看着她,像凝望她的眼睛,又好像透过这些落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过了很久,他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直面过往,创造未来,从他的眼里,乔勉笃定那个未来里一定有她。
她笑了笑,拿起毛巾在他湿发上来回擦,程何钧两手一展搂住了她,动弹不得。
她推了两下毫无办法:“你把我衣服弄湿了。”
“那就脱了。”
“别闹。”
他哼笑两声,托着她的腰往回拽,乔勉脸上发热,拔高音调喊道:“再闹我生气了!”
“你试试。”他抬手往乔勉屁股上一拍,裙子上赫然一个湿手印。
“程何钧!”
她眉毛拧在一块儿,觉得自己刚才的心疼好像全是假,可眼前的男人淡淡地笑着,黑漆漆的眼睛有点沉郁,有一点无赖,就像当初缠着她的样子,只是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有了答案。
赤条条的两个灵魂彼此交融,不分你我,从今往后,漫长岁月,永不回头。
她的眉心渐渐松开,他把乔勉的手握住,后仰着闭目休息,乔勉说:“起来吧,我有点饿了。”
程何钧的手握得又紧了些,乔勉抽不出来,笑道:“你越来越赖皮了,像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