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绍也看了过去:“什么策论?也让我听听?”
杨高鹤右手攥紧酒杯,双眼紧盯着杯中波澜起伏的酒水, “天下民生艰苦, 一辈子便指着几亩地生活, 失去土地便如同卖身于他人为奴,饱受压迫饥寒交迫者不计其数, 并非山桃村这一桩个案而已。”
话至此处, 他垂下眉眼,敛去眼底的愤慨, 掷地有声地说:“朝廷上那么多官员, 皆是尸位素餐之辈, 能察百姓苦却不肯诉于君王。杨某如今是一介白身,今日不提, 明日便再无面圣的机会。即便前方是一条死路,杨某也不得不走向尽处。”
一番壮志陈词让众人沉默。
景绍听得一知半解,焦急地看向李长羲,指望着他将事情原委道个明白。
李长羲沉吟片刻,没去搭理景绍,继续与杨高鹤说道:“杨才子博爱之心固然不错,我也知道,流民日益增多,这对朝廷而言亦是祸患。可是,你要限制那些地方豪强,想将他们手里的地割出去,他们岂能甘心?”
杨高鹤急切地反问:“他们不甘心,这天下的土地便要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们囊中?”
这二人全然没有给景绍从头解释的打算,景绍却从他们的言语中猜出了大概。眼看二人针锋相对,景绍忽然发笑,引来众人瞩目。
“杨才子,你当真认为天下百姓手中田地流入世家豪族掌中,全是受到欺骗,全是迫于权势?”
杨高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唾道:“总不能是他们自轻自贱,将田地拱手让人!”
那还真不好说。
景绍与李长羲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近十五年前的旧事。
那时大晟与南国久战不止,国库亏空,粮草告急,朝廷连年增收赋税,许多百姓便卖了土地委身于各地豪族。
此事对朝廷不利,历来也没有人与自己的九族性命过不去,闲着没事谈论这段旧事。以杨高鹤的年纪,当年还真未必有印象。他们能知道这些事情,也是从父辈口中听得、从官府卷宗中探知。
就在二人不知道怎样对杨高鹤开口时,包厢中忽然响起了女子的声音。
苏云乔的嗓音清澈悦耳,若涓涓流水,格外惹人注意。
她不疾不徐地说道:“天下的世家大族也并非都像邓淮一般,非要将农民逼上绝路不可。绝大多数的富户家底殷实又注重名声,不会缺了农奴一口饭吃。那些农民自行耕种,难料天有阴晴丰田有丰荒,一场天灾便能夺去家中几口人的性命。他们卖身于世家大族为奴仆,至少不会饿死。”
李长羲听罢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不动声色地挽住苏云乔的手。
景绍则掩饰不住惊诧之色,赞许道:“没想到弟妹一介女流也有这般深刻的见地。”
苏云乔轻笑着摇头:“我年少时久居文陵,在乡野间看过百态众生,今日才敢略抒拙见。”
杨高鹤恍惚了许久,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塌陷,不可置信地问:“放任自流,不管不问,这反倒是好事了?”
“并非不加管制,而是要徐徐图之。”
李长羲道:“历朝历代为了这片土地屡出计策,大晟开国之初也曾推行均田以利民生,这些律令制度无一不在经年累月中逐渐土崩瓦解。杨才子固然见识卓绝,也不可能仅踏足山桃村这方寸之地,就定下超越前人的周全之策。”
景绍附和道:“长羲说得极是,杨才子正年轻,何不踏遍大晟山河、遍察民情民生再谈改制?你虽不能面圣,却能随时与我们书信交流。”
说着,他举杯朝杨高鹤一笑:“杨才子,来日方长啊。”
杨高鹤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郁闷地扬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长羲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而听见外边传来喧闹声。
“我怎么好像听见宁王的声音了?”景绍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耿辛夷附和:“我也听见了。”
她起身将包厢的门推开一条缝,外边的吵闹声愈演愈烈,除了宁王的怒骂声,还有北国人蹩脚的汉话。
景绍喊来店小二,询问道:“外边怎么回事?”
店小二抹了把汗,愁眉苦脸道:“方才几位北国来使挑剔本店酒水口味不佳,又抱怨洛都繁华远远不及当年之西京长安,中间似乎还用北国话嘲笑了几句难听的话,恰好宁王殿下在隔壁包厢用膳,一听这话便发了大火,冲上去与北国人理论……打扰几位客官用膳了,实在是抱歉。”
“北国才吃了败仗,还敢在洛都放肆?”李长羲皱着眉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