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好像有渐大的趋势,北风刮得紧,令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天。屋子里生着炉子,她爱歪在炕上听风声,甚至顽心顿起时,伸手将厚厚的窗纸戳破,透过手指头大小的洞口,依稀可以看得清外面雪的走势。于是玛玛每次便笑她,说她哪儿是“错错”,分明是“戳戳”。有一日哥子的物什落家里了,玛玛派人给他送去,临走时让小厮给哥子带句话,说他这算是错错的窗户纸——漏啦!
不知道玛玛如今好不好。
要是玛玛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吧?不过没有关系,见着玛玛,她一定又会吹牛,说自己胆子可大啦,居然连皇帝老爷子也敢惹。嘿,您瞧瞧京城里那一户人家的姑奶奶会这样?现在她可是姑奶奶里的第一人!
想着想着,居然还能笑出来。也是,这大冷天的,自己不暖和自己,又能指望着谁呢?
她又还能够指望着谁呢?
先前她并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仅仅是听闻过罢了。戏台上的皇帝穿着金灿灿的衣袍,胡子长得垂到腰际,人们都叫他老爷子。可是见了才知道,皇帝原来是这样,并没有很长的胡须,面庞匀整,身量高挑,是天下独一份儿的气势。
如若不带着往事去看,这样的人物,不论生在京城里的哪一家,都是雍和气度,容才非凡的佳公子吧。
不知怎的,在暗夜的灯下回思往事,人也跟着温柔安静下来。就像伏在炉畔听额捏絮絮讲哥子们的事,讲家里的琐碎,日子好像望不到头一样。养心殿外设了卷棚,云母片像鱼鳞一样堆叠有序。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这是幼时常常读过的句子。
不知道这场雪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李长顺只管垂着眼,耳朵却灵便,听着皇帝运笔的声音,丝毫不乱。主子爷心思深,轻易不敢猜也猜不透,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什么也不要想,再怎么样,还有慈宁宫里的老主子呢。
皇帝徐徐收了折子,漫声问:“什么时辰了?”
李长顺极恭敬地回道:“主子,亥正差半刻,明儿移驾斋宫,现在可请歇么?”
按照老例,皇帝冬至前三日斋戒,不问政事,不近后宫,故而这一夜要办的事尤为繁重,不到子时不得安歇。李长顺已做好了让茶水上进饽饽的准备,不料皇帝只思忖了片刻,便撂下折子抚膝起身,淡然道:“歇吧。”
李长顺愣了一愣,才回咂出一点话里的意思,便紧着朝外头递了信号,司寝的宫人早已在外候着了,皇帝却站在地心不动,只拿眼瞧他,李长顺这才全会意过来,怪道今儿歇的这么早,他忙顺势问:“主子,摇姑娘打外头跪着呢…老主子问起来,怪教怹老人家忧心的。”
皇帝说:“那就让她滚回慈宁宫去。”便举步走过穿堂,往又日新去了。
作者有话说:
“圣人以顺动,则刑法清而民服。”出自《易·豫卦》的彖辞。豫卦上震下坤,上动下顺,利建侯,利行师。全文为:豫,刚应而志行,顺以动;豫,豫顺以动,故天地如之,而况建侯行师乎;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豫之时义大义哉。
大概意思是天地按照规律,所以日月的运行不会出错,四时的节律精准无误。圣人顺应规律,在这里是暗指他如果真的会顺应规律治理国家,就能够让民众顺服,刑罚清明。
第16章 孤城遥望
李长顺心里门儿清,只是明面上不好说。他躬身应了声“嗻”,目送着皇帝的身影过了穿堂,这才折回廊下,给站在一旁的苏拉递了个眼色。御前伺候的人是何等乖觉的角儿,只消一个眼神便能会到意,忙一左一右将摇光搀起来。
摇光起先尚在出神,忽然斜剌剌冒出来两个人要来扶她,倒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李长顺正在不远处掖着手站着呢,便问:“谙达,万岁爷没放话让我起啊。”
李长顺乐了,这姑娘虽然看起来挺机灵,却实在是个老实人,他说:“主子爷歇啦!刚发的话,叫姑娘回去呢!”
摇光这才挣扎着要起来,只是两条腿跪久了,此时发酸发麻,跟木头似地屈不动,她只好道了声“多谢”,借了旁边苏拉的力,将将站起来,正要给李长顺道个福,李长顺忙摆手说不必,笑吟吟地说:“姑娘客气了,该是我给姑娘道福才是。对了,今儿姑娘来的时候我办差去了,让四儿那小子替我问姑娘的话,那小子懒,也不知将我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摇光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儿,便点点头:“谙达问了,我那时正随苏嬷嬷开箱子找衣裳回来,并不知道老主子有什么吩咐。谙达不是跟着万岁爷一道儿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