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纵忿忿,“他面子多大?”
谭天明笑道,“你知道对面说什么?那头讲,陈老的这一辈才子写书,经了时代考验,底蕴深厚,经久不衰,家喻户晓。但这短视频时代,人浮躁得很。话里话外都说,他书销量广,但看过完本的年轻人,其实不多。但话讲得很好听,说他的书评,太‘贵,而重’。这两字放一块是夸奖,分开味就不对了。对面实怕得罪他,临了还夸奖他两句,说《借月》一礼拜售出八万册,带飞一家出版社,另几本冷门杂文版权到期,十几家知名出版公司正在一本本再版竞价。陈家虎父无犬子,真是恭喜恭喜了——电话一挂,陈伯伯还没走上楼,就气晕在地上。”
陈纵微微笑,“那他可得将身子养好了,往后还有得恭喜。”
谭天明在养和医院碰见同事,叫人陈纵领到病房门口就走了。
病房外有沙发休息区,已有一个女孩坐在靠近病房一间沙发里。年纪与她相仿,是那种晒得很均匀的亚裔面容,捧着大号平板在画画。大抵也需长时间陪护,平板插着充电器在充电,手边一叠餐点吃了大半,搁了两只喝空的咖啡杯。陈纵走过来时,女孩抬眼一望,视线稍稍停留复又移开,脸上显露些许困惑。
陈纵在她旁边沙发坐下,以便能离病房近些。
一整层都很安静,医护在走廊上轻手轻脚地穿梭,人员看起来比病人都多。陈纵一落座,立刻有一位走过来询问了一句什么。讲的广东话,大抵问她要吃什么。陈纵略略听懂些许,很努力地讲,“饿昂昂食咗走仓,猴饱啊,唔使啦。”(我刚吃完早餐,很饱啊,不用啦。)
医护艰难地听着,连猜带蒙,讲普通话,“雷有需要走我啊。”
两人鸡同鸭讲,段子说得正儿八经,竟也能对话,属实难得。
医护走开后,隔壁女孩子笑得轻轻颤抖,线打歪好几根。
陈纵知道她在嘲笑自己,却也面不改色,端坐着等子夜。
病房门打开透气,子夜在里头打电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很圆滑地道歉,现在流量当道,各行各业都赚快钱,出版公司也不列外。消费审美降级,这几年大行其道的,过两年就销声匿迹了。这种审美,作不得数,不必为其生气。
总之要仔仔细细地作自我贬低,证据确凿地自我贬低,方才能成功递出台阶。
对面嚷嚷了几句,子夜歉声连连,渐渐安抚下来电话里的女子,一字一句,百转千回,承上启下,游刃有余地让人心疼。与此同时,也将病床上老人成功安抚。过半晌,他才轻咳一声,以示开场白与对他的谅解,关心起他的饮食起居。
“听讲你谈个女朋友。”
子夜没否认。
“内地网红?”老人看图说话地猜测。
话音一落,对病房种种置若罔闻的女孩子霎时抬头,打量陈纵一眼。
陈纵注意力全在别处,由着她看。
老人挖苦,“一个谈女明星,一个谈网红。也不知是潮流变了,还是小辈一个不如一个。”
女孩子笑了笑,用那种刚好可以让陈纵听见的声音讲,“是时代变啦。”口音有点怪,但不是港式,是那种二代美式。
陈纵也笑了下,没轻易搭腔。
“别给你妈知道。”老人接着说,“她最讨厌网络红人,又很是高看你,等几天回来过年,听见这话,当心她好好的又要发疯。”
子夜没接话,只问,“爸,你感觉好些了吗?”
老人吭哧一声,“总不至被这小事气着。”
就听见他接着说,“过年我去内地。”
“做乜嘢?”
“陪女朋友。”
“认识几天?就跟人回家?来路干净吗?凭什么发迹的?摸清楚了吗?当心给人骗去卖器官!”
陈金生疯狂咳嗽起来。
子夜摇铃,立刻有四五名医护匆匆赶来。女孩子也取下平板,立在门口关切询问。
医护冲水送药,轻拍背脊,舒缓病人情绪;也有人监看血压,教他轻轻吸气,还有西人主治医师殷殷问候。满屋子人团团转,为一位病人忙前跑后。
只有子夜冷眼看着,仍在讲,“我已经同人说好,不能失信,一定要去。”
女孩子出声请求,“阿哥,你少讲两句。”
陈金生面红耳赤,颤着手指他,同旁人嘶声怒喝,“我前辈子,定是与这孽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又转回脸,问他,“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满屋子窃窃私语,似乎都在跟着病人数落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