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更令虞凝霜震惊的——是严铄如今所穿衣饰。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从金雀楼初见时他所穿的官服, 到之后的相见的每一面, 严铄给虞凝霜的感觉就是他永远衣冠齐楚, 永远身姿挺拔。
连燕居在家时,都穿得端严讲究,衣袖宽大随风。
然而!现在!
严铄穿着的, 是一身收了袖口的劲装, 披着铁片联缀的轻甲。
俨然就是军士的打扮。
而他也确实带领着一队军士, 守卫在待漏院门前。
按理说,这些守卫和虞凝霜都是老熟人了。
今日也是, 她带队风风火火走来,本来如往常一样,与门口守卫们简单打了个招呼。
点头致意结束,虞凝霜却忽地愣住了。
无比震惊中她再度回首,好像连脖子都发出了机械转动的戏剧性声音,足像一幕滑稽戏。
再一次看清了方才与自己颔首寒暄之人,虞凝霜这才意识到他真的是严铄!
“你怎么在这里?”她脱口而出。
严铄未回,只痴痴看着她。
那双眼睛也终于像是拨云见月,遮月的云飘散,露出月亮本来该有的清辉,以及那渴求日光滋养的姿态。
与他截然不同,虞凝霜看起来精神焕发,容鬓生光。
她戴着一个小巧的四时景花冠,穿了做工精美的圆领袍。
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自立春始,宫人们和百官便获赐真丝罗布来制作轻薄衣衫,作为其特权的美丽具现。
罗衣飘颻,组绮缤纷,穿在她身上,又正赶上第一缕晨曦照耀,像是一片片被裁剪后缝制的日光。
严铄一时看呆,连话都不会说了。
见严铄不回,虞凝霜也没有追问的意图。
也不知他发什么颠,她可管不了了。
她不愿让身后的手下们看出异状,而且还赶着去待漏院中准备工作呢!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严铄低低开口。
“我用巡检使的官职几经打点,换了这禁军班直的职位来做。”
虞凝霜猛然停住脚步,惊诧不已地看着他。
大概是因她终于看向自己,严铄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
虞凝霜甚少见他笑,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本来冷冽的容貌蒙上这样的笑意,就像是旧檐冰锥沐浴在春光里。虽然更显剔透晶莹,但是融化、坠落、彻底破碎的注定终焉,只在须臾之间,随时可能到来。
严铄:“这样,我起码可以每五日见你一面。”
虞凝霜倒吸一口气。
“严铄,你疯了?”
她终于明白了。
严铄如今做了外殿班军官,所以正好负责待漏院的守卫。
他用好好的一个清贵文官,换了一个守殿的军士来做?!
禁军班直中,哪怕是个指挥使,不过也就七品,而且本朝重文轻武世所罕见。
一品的将军在三品的文官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想当年战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狄青,想为自己一个犯下过错的旧部求情,说其“有军功,好儿。”
当时的观文殿学士韩琦是怎么说的?
他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
然后毫不留情,当着狄青的面将其旧部斩杀。狄青战栗焦惧,呆立很久才敢退下,生怕韩琦连他也一起斩了。(1)
文武之别,可见一斑。
严铄之前那个“巡检使”的官职,自设立之初,就是统管一地政务和军务的重臣。
世代变迁,王朝更迭,虽然到了本朝,此官职能已经失效,尤其是“京巡检使”更是沦为闲职,但因循历史习惯,仍属于一个好听体面的官职。
而且无论是其待遇还是名声,始终是一个清贵的文官。
若虞凝霜是严铄,她便且这么占着,占个几十年。
只需等到年老致仕之时,拿着优渥的正俸供养,功成身退,岂不是美哉?
要不然,怎么世上千万人都挤破了头,想得个一官半职,吃上皇粮呢!
这样丹书铁券一样,可保自身和子孙富贵的身份,被他换了禁军班直?!
禁军听起来倒是好听,可要是往难听了说,便只是一介军士,连正经武官都比不得。
若是别的班直也还好,禁军诸般班直中,也有殿前左、右班外殿那样有机会在官家面前露脸的。
本朝不少武官,也是从这些御前职位崭露头角。之后,或是累迁至高官,或是终成名将大帅,守一方无锋镝之虞。
可偏偏,严铄是外殿班直。
便是如其名一样,在待漏院等宫外殿阁值守,真是毫无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