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充当起小煦的先生,常担心她会走上歧途,念经般借大道理劝她向善,在拌嘴声中几乎忘却了烦忧,也将师傅的要求抛诸脑后。
至于陆时微和江予淮惹出来的烂摊子,由他收拾了不少,在无形中,早已全然介入他们的因果。
他没能预料到的是,最终扔下江予淮落荒而逃的人,会是当初以身相抗拦住他的陆时微,她把不可一世的山鬼打得气若游丝,抛于街角。
悲天悯人,只怪他生有一副菩萨心肠,才会想着救这鬼而不是落井下石。
他如此宽慰自己。
沈临熙的出现比他想象中快了许多,邪术果然提升修为的速度极快,他拖着只剩一层皮的江予淮,自是挡不住,又不愿丢下他独自奔逃,只能被抓回鬼国。
结果江予淮转头就投诚,他则被关入牢狱。
他恨得牙痒,又没人能与他共商计策,每日都在自问:江予淮是要做卧底?不是,这死鬼肯定是怀恨在心,想继续修鬼道报复时微!
已然有诸多未解的烦恼,还有重重叠叠的鬼魂缠绕着他,唠唠叨叨地反复念着:
“你和我们没什么不同,真以为自己光风霁月,是除邪祟的道长?不过是穿了件光鲜的外壳罢了,看看你心中的污浊吧,装模作样!”
此次下山历练,生死、善恶考验皆已经历,打磨得他心性坚韧更胜往昔,淡然打坐,阖目回应:“生来是什么,无可选择。我将来会成为什么,尚未可知。”
通往光明的大道,他将至彼岸。
可他还是死在了沉寂的黑夜里。
他料到自己会成为挟持陆时微的筹码,所以在她找来时,并没有多意外,那时他被关了些时日,森然的鬼气折磨得他形销骨立。
以身封镜时,他没有来得及想太多。毕竟自从被师傅带回太清观的一日起,他都是记着日子过的,苟且偷生这么多年,已经得到了太多的美满温情。
原来师傅真的早早窥探天机,知道他是注定要牺牲的一环,不惜违抗天意,只欲为他改命。
小时随身带着的法宝古镜,是为护佑;长大后鬼镜现世,不愿让他再接近,是为庇护。
可他不觉后悔,死得其所,能为救世而死,应当能证明师傅的选择没有错,他没有长成长老们惧怕的邪魔,而是成为了可遮天蔽日的松柏。
他特意将拂尘留下,是唯一能铭记他活过一世的证明。年幼时,师傅陪同他,握着他的手,让他亲手斩下一颗兽首。
以骨为柄,毛发为丝,做成法器,从不离身。
在镜中竟不是真正的神魂俱灭,那就像另一个灰白的世界。
其间装满了形形色色的鬼魂,或空洞地徘徊,或眼里带着些对外间世界的渴盼,甚至还有几个能同他说上两句话。
“道长,我们还能不能出去?”
“这里面是什么地方?我是来鬼国投胎的啊。”
“先前在外面的时候,看到一个好眼熟的人,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我有些忘了。”
还有十个垂头丧气,穿着不同寻常的鬼差,正是误被封印的十殿阎罗,哀哀道:“想来是要误了大帝的大事了,我们要完了……虽然当下也差不多是完了。”
不过半日,这些神智尚存的鬼魂都一个个面目可憎起来,在他耳边反复地叫嚣着,痛骂着。
他是为了不让他们的恶念被人利用,方才献祭封印,眼下这些恶念在镜中遍布,把他视作罪魁祸首,汹涌袭来。
镜中不分昼夜,全无四季,但他觉得彻骨的冰寒。
他猜,大抵是漫漫无尽的严冬。
冻得手足都僵硬,坐立难安时,忽有一缕缕的暖意流泻而入,点点滴滴地润泽他的周身。
心下欢喜,他聆听到女孩欢愉清脆的声音,“臭道士,我今日又收了不少善念,全部塞进去塞进去,时微说这么做可以帮你,你师傅也说可以,希望能有用!”
小煦往日话多,但她似是十分忙碌,一日里也只有丁点儿的时间来同他絮叨,偶尔觉得乏了,也会问:
“你在里面能不能听到我说话啊?能的话,要不闪一闪?”
他忙不迭费力地凝结出一个小小的光点,催动所有灵力点亮,殷殷等了好久,只听到小煦唉声叹气:“我是痴心妄想了,你现在是什么都不一定,要怎么闪。”
他也跟着有些颓丧,原来她什么都没法看见。
过了些时日,小煦有了新的话题:“写话本怎么这么难……还以为按着套路写就行,但前两天我念给隔壁的小孩子听,他听了一半就想跑,说故事发展太慢了,没有感情。什么感情?你们本来就没有。”
后来她新写的内容,也会不厌其烦地念给他听,他听出故事的主角是自己,不免有些得意,又疑心为何没有写到半点江予淮和她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