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静了一下,南平压着嗓门儿低声回禀,“二爷,后角门有人递了话,说千万要见一面,我看那穿戴气度不像是普通人……”
街巷上传来三更鼓的声音,已经算是很晚了。
周秉想了想换了件衣裳,连灯笼也不提一盏就往后角门直去。
来人披着一件长斗蓬,听见动静后在光亮处露了脸,远远地作了一个浅揖。
周秉的脸色顿时变了。
西院腾出来的厢房被周秉拿来做了小书房,黑漆书案上散乱着两幅小字。
夤夜而来的客人眼前一亮,把条幅举在手上啧啧称许,“都说次辅江怀允的一笔簪花小楷无人能及,咱家看周大人的字好象更加秀挺峻丽。”
来人自称咱家,一张温良谦恭的白净面皮儿,穿着不打眼的半旧衣衫。
是乾清宫总管太监高玉。
这人半夜三更掩饰身形前来,必定是不能示于人前的大事。周秉猜不透他的来意,只能云里雾里地的陪着说了一会儿闲话。
诸如谦逊自己的字其实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抄抄心经旧书之类的,做的文章连自己都读不通。所以从来不敢在人前献丑,舍弃文举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高玉见他坦坦荡荡地自曝其短,愈发觉自己没有看错人,来时的少许滞疑也消散许多。
这笔字没有小十年的磨练功夫是不出来 。
这人明显在书法上浸淫多年,却干脆利落的放弃春闱大比,进了名声狼藉人人皆畏的锦衣卫,就说明这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这种人用得好了,就是一把无往不利的快刀!
高玉却不知道在那一世里,周秉压着本性在行人司里唯唯诺诺混了半辈子。在外人眼里风光无比,其实说到底不过才混了个三品。
为了不在人前不露怯,只能藏起惯使刀枪的手,埋头日夜苦练书法。
到后来他的字已经小有所成,但因为腹内空空没有真材实料,还是时时被所谓的一干清流背地鄙薄,说他的字空有其形。
屋角新点的蜡烛已经去了一半。
高玉恍若未觉,依旧絮絮叨叨的啰嗦,说昨天御厨又做了几样新东西,皇上吃着不错还赏了银子下去。宫里又到了三年一度的采选,有不少诰命夫人借着请见常皇后,又带着将将长成的女儿进宫……
周秉不询问不插言,做足了陪客的姿态。
高玉笑了,声音里没有寻常太监嗓眼儿的尖利,像乡下教私塾的秀才一样温和。
“咱家过来是有一件事要求大人,也不求别的,就是请大人多带一双眼睛。让通州县令高鄂在过堂前,别不明不白地没了性命……”
毕竟是皇帝跟前贴身侍候的,周秉为示恭敬一直半倾着身子,这会听了这话也不免惊起波澜。
“高县令在刑部大牢里,那些人的手伸不了这么长吧。再说……他一介七品,怎么劳驾您出来帮着说话?”
高玉忽然就不动了,半仰着头看着窗外的草木深深。
过了好一会儿,周秉看见他从袖口摸了一张帕子出来印在眼角,这才明白这人在抹眼泪。
应该是有什么对人难言的伤心事。
在周秉的心目当中,从来没有所谓的太监就低人一等的说法。
这些人大都出身贫苦,因着身体的残疾,对于权力和钱财的渴望比寻常人要厚重,因此时常会干出一些令人瞠目的事。
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一群被活活扭曲了的可怜人。
高玉作为景帝身边最为得意的内侍,是一个相当低调谦和的人。他是内书房出身,学识并不比那些资深的翰林差,但鲜少听见他有逾越的举动。
这是个谨慎得近乎影子一般的人物。
高玉咬着牙,似乎在压抑腹中的一股酸涩。
“……穷人家的孩子,哪个背后都一腔子苦水。我在宫里待了二十年,早就忘记自己还是爹生娘养的,少时只恨他们怎么把我送到这么一个见不得人的地界。”
高玉有些难为情,语调却没什么变化。
“后来渐渐爬上来有了身份,手头也有了一点余留,总想让他们有两分后悔从此高看我一眼,就托人去寻。却不料回话的人说……家里十几口人早就死得干干净净。弘德四年的洪水,把什么都冲没了。”
对于弘德四年的那场滔天洪水,周秉只在一些县志上看到过只言片语。
淮河一带大雨,自四月至八月不止,平地水深丈余,舟行树梢人栖于木。曹州决单县黄固口,邳州、宿迁溺死人无算,丰县霖雨三月人食木皮,宝应没田庐人畜,新蔡……凡人物房屋冲陷殆尽,无麦无秋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