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五月沉默了一会,慢慢地说话。
“其实很久之前我已经隐约明白你的用意,也算是一片良苦周全。那晖哥儿真不是你的亲子,听说他也是磕磕碰碰地好不容易才长大。有好几回都在阎罗殿上打转儿,那些人的手也太黑了些,竟然为着一点恶念朝孩子身上伸手……”
周秉眼里顿时不争气地蓄了泪水。
有什么比自己的辛苦终于被人理解体谅来得欢快。
他生怕被谭五月看到,忙站起来倒了一杯热茶,小心地端过来。
青年的身量高,屋子里尽管没有点灯,也不妨碍他的高身量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眉骨立体,狭长分明的凤眼在月下熠熠生辉。
他像承诺一样喏喏地慎重说话,“五月你尽管在一旁看着,我再也不敢干蠢事了……”
青年的眉目浓深目光湛然,字字句句铿锵得像钉在墙上的钉子。
他希望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完整庇护所在乎的人。而不是像上一辈子一样,自以为聪敏地做下不可挽回的种种决断,到最后却是害人害己,且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有时候一个转身,就是百年。
天边的暮色从浓转淡,渐渐显现了一丝鱼肚白。
周秉一夜未睡,微微动了一下僵直的身子。谭五月好像放下长久的心事睡得很熟,将头微微一侧靠在他的颈项旁。
也许是被这种难得的温顺取悦了,周秉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在心里失笑,如今的这位老婆大人比他遇到的所有女人都要难搞,从前他怎么会愚蠢地以为这位是不争不抢的性子,还大着胆子一撂好多年,现在想来简直是活腻歪了。
人家那是大度客气 ,人家那是不屑计较。
周秉胸口有钝钝的痛。
面对过往,谭五月首先是反省自身不足,所以能够轻易的原谅。这份原谅像细雨,唤醒了他迟来的愧疚,让他不敢想象当年的谭五月曾经经受过什么样的痛苦和怨愤。
周秉翻了个身,侧头跟谭五月的额头轻轻抵在一起。闻着女子身上干净好闻的味道,看着女人难得放松的眉眼,忽然就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满足。
他心头发软,像缠着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线头,任是睁大眼睛也烦乱成一团,怎么也解不开。虽然小心贴着人,手松松地放在一边,却不敢胡乱动作。
那份难以启齿的惶恐和不安,还有两人之间深埋的误会和矛盾忽然就变得浅薄。他叹了口气,像一个天底下最普通的丈夫一样,嘴角微翘搂住了女人的细腰闭上了眼。
最后意识略略有些模糊地想,有这一个就能让人忙得不见天日,哪里还有精力出去捻三搞四。
原来把一个人放在心坎上,竟然是无时无刻不欢喜……
所有的晦涩徘徊,所有的繁花似锦,原来都有一个相同的名字。
谭五月……
小憩了一会的周秉无比小心地起身,轻手轻脚地掩上内室的门。昨天晚上夫妻二人翻来覆去的说了许多话,当然大都是他在问在说,到最后是什么时候睡的都记不清了。
拂开沾满露水的海棠花,他看着遥遥处黛青色的天际。
心里有放下包袱的轻松,有沉甸甸的踏实幸福,有不再隐藏真实意图的敞亮,但又隐隐觉得谭五月未说出口的事不止于此。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认识的越久越觉得看不透谭五月。
就像深山里旷幽的潭水,明明清澈可人,但却一眼望不到底。这女子选择留下来与其说是一种原谅,是不是还掺杂有一种妥协和无奈?
人虽然是留下来了,话也说开了,但认真细究下来周秉却并不感到十分高兴,还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他甩下头,不承认如今的谭五月就是一块璞玉,处得越久越发觉她的种种好。
周秉不承认自己一大早就醋了。
为了从前错过的那些时日,为了从前的不参与。心想再有合适的机会,一定要提醒一下谭五月跟那些不相干的男人千万保持距离。
但这话也只敢在他肚子里咕噜转一圈罢了。
谭五月是大盛魁的东家,手底下能干的伙计和掌柜大都是男的。指不定在那些人的眼里,自己这位六品百户的头衔还不如他们手边的算盘珠子顶用。
早晨的空气泛着潮湿的水汽,像层纱雾沾在人脸上。栏杆旁有前几天刚刚开放的芍药,硕大无朋的花朵虽然已经微微衰败,却依旧散发着馥郁腻人的甜香。
周秉告诫自己如今定要做一个有分寸有原则的人,但他一根筋的蛮性子又时不时冒了出来。心头霸道地想,管你真的假的,是我的就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永世再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