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山脸上的神色又酸又苦,却什么也没说,低头抱着竹箱子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满脸和气的孟掌柜迈着短腿掀帘子走了进来。看见谭五月捏着额心头疼的样子,噗呲一声乐了,“在大家伙眼里,姑娘就是不动不破的观音菩萨,没想到菩萨也有犯难的时候!”
谭五月对于这个叔伯倒是没有什么见外的,说了老实话,“余先生有大才,当初要不是他在我身边坐镇,大盛魁也支撑不到今天。可他有顾忌,我劝了半天,他都好像打定主意要退避……”
孟掌柜连连点头,“上个月汇帐的时候,有些人说的话还要难听……”
余显山之于谭五月之于大盛魁,是恩人,是适时出现的救星。
当初大盛魁的老东家谭福宝在海上出了事,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立刻将江州城搅乱了。海货生意的利润有多大,只要长眼睛的人都是看得见的,不知有多少人眼红谭福宝手里的航线,和进出货的路子。
所以当消息还没有最后确定的时候,大盛魁的对手商家就纠集了不少失踪船工的家属,见天堵到谭家的铺子跟前,狮子大开口索要赔偿。
那可是将近百人的大船队,如今生死不见人。
大盛魁被挤兑得几乎要关门,慌成一团的掌柜们把柜台上的流水全部聚拢,都只是杯水车薪。
好在这时候谭福宝的独女谭五月站了出来,当着乌泱泱的江州百姓说,“只要谭家人没有死绝,船工们的抚恤银子半分都不会少……”
很多人都知道谭福宝有个女儿。
但谭福宝说他一个大男人不好照顾,就把独女寄养在虔州岳家,让孩子的外祖母亲自教养。那家的规矩大,一年都不见这孩子回来一趟。
起哄的,看热闹的人如今见这么个行事青涩的丫头站出来,都将信将疑。
做南货生意的铺子看着赚钱,其实大部分的钱财都压在货物上,能拿出来的大笔银子有限。谭五月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低价卖了,凑了第一笔银子给遇难船工的家属送去。
但无论怎么筹划,离既定的数额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时候的余显山只是江州大盛魁分号一个不起眼的二掌柜,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但这个人脑子活独辟蹊径,悄悄写了十来页的建言书,花重金托了无数的关系辗转送到谭五月面前……
谭五月被打动了,把余显山招到面前密议。然后和几个掌柜翻来覆去的研究,终于制定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一是按照谭老爹走之前定好的章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扯虎皮照常派官媒与周家商议婚事。
二是与失踪船工家属签订协议,每家的抚恤银子若是不领的话,可以当做本钱放在大盛魁生息。每百两银子利息为二,一季一结,若有违约翻倍赔偿。
这简直是在拿大盛魁的清白名声在赌,偏偏……最后让谭五月和余显山赌赢了。
叫人意料之外的是,周家虽然渐渐显赫,但周家的老祖宗霍老太太并没有违背当初定下的婚约。不但亲自出面跟官府打了招呼,还提前将丰厚至极的聘礼送了过来,算是解了谭家的燃眉之急。
原本谭五月对周家的态度心里没底,但还是准备用婚事借周家的名头。
当时包括孟掌柜在内的几个老掌柜都持反对意见。
毕竟这桩婚事门不当户不对,周家的周秉怎么看都是个不着调的纨绔。而且周秉的母亲奉安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又有官家的背景,别吃不到羊反倒惹一身骚……
是余显山力排众议,支持谭五月下了最后的决心。
他的话很难听,说就算当个不招人喜欢的乡下弃妇,也比最终成了绝户强!
当时的情形,已经容不得谭五月再好好挑选合适的丈夫了。
在很多地方,作为一家人顶梁柱的男人死了,又没有直系亲属可以依靠,这种人家就被称为“绝户”。
当某家绝户之后,这一家的男性亲属就会冒出来,光明正大地把这家人的东西都抢走分完。用这家人的钱大办丧事,一群人把这家人吃到山穷水尽,这就是吃绝户。
有些时候情况还要更惨,这家留下的孤儿寡母没有能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谓的宗族亲戚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瓜分光,最后活活被逼上死路。
这是一种连官府都默许的分产手段。
谭老爹是孤儿,靠白手起家闯出来的一片大好基业,如今就是刨去浮财,余下的数量也颇为可观。在谭五月接手大盛魁的生意不久,就已经有好几拨所谓的谭家人明里暗里地找上门来要认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