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之后,除却重达刑律的罪行,平日的恩怨对错尽皆放下,新的一年里,人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百姓欢欣鼓舞,鼓乐唱念声中,队伍最终停在桥头,领头者捧出一份洒金卷轴,双手奉上:“请殿下赦罪!”
“是殿下!”忍冬半夏小声欢呼,激动不已,放开挽着她的手,略向前推了一把。
顾一念下意识顺着这股力道走了几步,膝盖碰撞过谢屿手中的宫灯,蓦然停下。
“殿下,来呀。”
少年牵起她的手,满面欢喜地拉她来到桥头,玉笔饱蘸朱砂,塞进她的手心。
“请殿下赦罪!”
这位贵人当真极贵,帝后之下,无出其右。扮作神使者将卷轴捧得更近了些,深深躬身,不敢抬眸直视。
“殿下怎么不签?”少年讶然问道。
顾一念紧了紧手中玉笔,垂眸看向面前长卷,赦罪疏文之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名姓,由蝇头小楷细细书写,大多陌生,偶尔夹杂着几个熟悉的京中友人。
卷轴末尾尚有厚厚几寸没有展开,粗略推测,怕是京中人全部写上都不够。
“这么多吗?”顾一念微微蹙眉,一时想不起来从前的赦罪书是什么样子,是否有这么多的姓名。
“多些才好啊,把每个人都写上去。”少年言笑晏晏,反问:“殿下不想给你的子民们赦罪吗?”
一语出,惊起千层浪。
神使将身躬得更低,赦罪书高举过头顶,由请变求,语气谦卑而惶恐:“求殿下赦罪!”
月明桥头,百姓纷纷围来,大片跪倒,恳切高呼:“求殿下赦罪!”
耳边似有翁鸣,顾一念烦躁不已,内心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太多了……叫父皇来吧。”
欲要丢下朱笔,修长的大手却紧握住了她,带着她落笔其上。
“殿下,天下无人能尊贵得过您,哪怕是……陛下。”
视线紧盯着洒金卷轴上的一点朱红,顾一念深深蹙眉,听闻这大不敬之语,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折断玉笔。
长街尽头,一对中年男女携手而来。
男子一身明黄龙纹常服,气势威严,看向她的目光却慈蔼。
女子满头珠翠,华美雍容,目光中带着些许晶莹,含泪劝道:“皇儿自及笄起便参与政事,这天下终归是你的,签了也无妨。”
是了,顾一念心想,父皇母后无子,皇室仅她一位嫡女,她及笄起开始参政,至今十六岁,备受臣民称赞……
〔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十六岁!〕
一声气急败坏的质问突破嗡鸣传入脑海,震痛耳膜的同时也带来了几许清明。
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连珠炮弹般地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响起:
〔顾一念!装嫩也不是这种装法!〕
〔你三千岁了!三千零十九!〕
〔天杀的十六岁!零头都不到!〕
914怒不可遏,在她识海中疯狂打滚制造震颤:〔你给我清醒一点!〕
〔别、别说了……〕
顾一念尴尬垂眼,不知何时被蒙蔽的意识终于回笼。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莫名的头晕耳鸣也找到了缘由。
她抬手挣开身侧人的束缚,略略退开半步,玉笔握得愈紧,指节泛着苍白,目露不忍地望向长街那头的帝后。
“父皇,母后……”
神志清明后,她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明明是夏末时分,他们却穿着对襟高领袍。父皇喉间似有不适,不顾威严地几度扯过领口;母后虽柔声劝她署名,眉眼间却满是不忍,眸中含泪。
顾一念清楚其中缘由。她无法忘记三千年前,城破那日,父皇被一剑穿喉,钉死在城墙之上,母后横剑自刎,一袭深绯宫装自城楼坠下,是盛世转秋的第一片落叶。
顾一念欲抬步向他们走去,禹皇却淡淡摇头,禹后指了指身后,细如发丝的黑线控制着二人,让他们身不由己。
贵人自重,是出身皇室之人最先学习的道理。顾一念明白,他们有着不下于她的骄傲,不愿以这种方式再度相见。
纤细的指尖越握越紧,饱蘸朱砂的玉笔在她掌中碎裂,朱砂滚过裙摆,留下点点艳色。
两行清泪滑过面庞,她对着满城百姓,对着阔别三千年的生身父母,无声地道了声“抱歉”。
抱歉当年没能救下你们,抱歉连亡魂也未曾护住,在此界、此景,用这种方式重逢。
“殿下!”身侧少年骇然大叫,珍惜地捧起她的手心查看,而后不知从哪又取出一支同样的玉笔,沾满朱砂塞入她的手中,神色宠溺:“殿下,这次可别捏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