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犯错,是我去了白玉馆。既然爹爹要罚,只罚瑢哥而不罚我,又怎么能服众呢?赏同享,罚亦是。爹在军中赏罚分明,不要因为我是女儿身,就全然忽视我的过错。”她再磕头,“请爹爹罚我吧。”
谢祥祯放下笔,冷眼瞧着谢忘琮,用不冷不热的语气问:“你也会来教训我了,是吗?”
“爹爹既要遵循所谓军法,就应罚我。一同犯错,只罚一个,非严明之举。”
“你要我怎么罚你?也打你五十军棍,还是要你对阵十五人?”谢祥祯软下声,起身背对着谢忘琮,无声去看后面的书架。
其实他也不认识几个字,常用字识得,生僻些的、复杂些的,他就瞧不懂了。
他走向木柜,望见中央的檀木小盒,搭开扣锁,里头正是字画,还有一张生旧的小像。
他听谢忘琮说:“都罚,我甘愿与瑢哥一同受过。”
谢祥祯未应,只是淡淡问道:“你是为何要去的白玉馆?仅仅是因为想你娘了么?”
谢忘琮倒不是直接回答,说:“我只是为听一首曲子。”说罢,念道,“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留得啼痕满罗袖。去来休,楼前风景浑依旧。当初只恨,无情烟柳,不解系行舟。[1]爹爹应该很熟悉吧。”
谢祥祯太熟悉这首曲子了,故意不言语。
屋内又再次死寂,像是个无人的空屋。
“这是白玉馆的小唱教你唱的么?”他忍不住问。
寂静半晌,谢忘琮才说:“是我娘教的。我是想她了,我很想她。我看见白玉馆里有个人很像她,所以去了,难道有错吗?爹爹当初不也是走进了白玉馆,才结识了阿娘?你都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好意思说?现在你有本事了,可以转过头教训你老子了,是吗?”谢祥祯气不打一处来,“去妓馆就是错,谢忘琮,我再跟你说一遍!谢承瑢挨打也活该,他退步如此,不打能记得住吗?”
“可是……”谢忘琮还替谢承瑢分辩,“难道瑢哥就只有不停练武练武练武,你才觉得对吗?他已经吃够苦了,稍稍松懈一下,难道也不行?”
谢祥祯嗤之以鼻:“松懈?他已经被官家封了将军,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懈!他既然已经……”
谢忘琮打断他:“你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他愿不愿意练武,他愿不愿意做少年将军?您没想过我们愿不愿意,拉着我们就去军营,甚至还把我们送上战场。爹爹为了国,舍妻抛子,已是大义之举,现在又要为了国,献出儿女,敢问爹爹,您知道瑢哥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是荣耀,还是安逸?”
“没有国,何来的家?又何来安逸?尔等所享片刻安逸,都是千里之外的骨血所铸!”谢祥祯骤然发怒,“是官家救了我们!若不是官家,你,谢承瑢,你们早就饿死在那破屋里了!是官家给了我们第二条命,焉能不献此生报答?现在你又说要安逸!”
谢忘琮万分不解,还有话来反驳,却被谢祥祯训斥:“闭嘴!”
“是我们自己救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我们。”谢忘琮说。
“我同你没有什么好说。你读了书,自然与我想的不同了!”谢祥祯挥袖,不再听她说话,“你出去吧,若想受罚,自行跪祠堂,不用再来问我,也不用再来教训我。”
谢忘琮无话可说。她退身出去,望父亲冷漠的背影,轻飘飘说道:“四月初五,是他的生辰。你忘得干干净净。”
话毕,宅外更夫脚步微微,唱道:“子时喽!子时喽!”
*
谢祥祯两夜未眠,又在天未亮时赶着上朝。
他眼下发青,眼中都熬出血丝。困倦中,他回想起偏院小屋里气若游丝的谢承瑢。
十六岁,他的儿子已经长到十六岁了。平常人家里,十六岁的孩子都在做什么呢?反正不是上战场拼命的。
谢祥祯握紧手中笏板,仿佛脚踩云上,飘而不稳。
周围两侧都是同僚,而他独自在宫城长巷中前行,与身外喧嚣分割。
“谢虞度候。”
谢祥祯闻声,回过头去,正见步军司都虞候秦贯。
互相作揖后,秦贯才道:“问吉未休息好,怎么这般憔悴?”
“无妨。”谢祥祯勉强笑起,“犬子顽劣,教训了一夜,没空睡了。”
宫巷窄而长,各官员手提纸糊的灯笼,寂静极,倒是无人多言语。
谢祥祯心里空,望着长道,心中更空,没一刻便神思远走,飘回家去。
“我倒是听说了,是不是昨日里,殿前司比武之事?问吉家教严,对孩子也是如此。”秦贯走得慢,不由带慢谢祥祯步伐。
又走不远,秦贯道:“十五六岁,正是玩的时候,我家的也爱玩,天天嚷嚷要去军营射箭骑马,哪肯读书呢。你家的爱读书,倒也是鲜见。下官拙见,多管闲事了些。其实依下官看,多读点书,也是好事。至少知礼数,到官场中,不受人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