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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要午休,池令妍也回自己殿里了。
隐约蝉鸣涌动在红墙与琉璃瓦之间,似是从御花园飘来的,看不见也抓不住。那便由它去吧,内宫往往安静如水,有些声响也增添生气。
闻昭穗去了掖庭。
她在宫里住了几日,这还是第一次往掖庭走去,甬道里的风也变得寂寥起来,无声地应和。
闻昭穗说不想让池奕烺死,池弋珂随后应了个好。
池奕烺最终被贬为庶人,流放黔州。对于一个参与过逼宫的皇子来说,已算大赦。
掖庭的宫门有禁卫看守,但是并没有拦闻昭穗。
掖庭里面分为了好几个小院落,皆是冷冷清清,摆设单调而陈旧,乍一看还有些简陋。闻昭穗在小内侍的带路下,停在一处小院门口。
这院子就像洛邑城中紧挨陋巷的民居,灰色的墙、暗色的瓦,房檐低矮被围墙挡住,很难想象这是曾经帝后唯一的嫡子所住之地。闻昭穗眼眶发酸,手腕停留在木门前,迟迟落不下去。
若是阿烺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如今这个样子呢?闻昭穗犹豫了。
院门却从里面打开了,随之发出吱呀的响声。
“长宁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
他长高了许多,穿着灰蓝色的袍衫,头发用布带子随意系起来,朝闻昭穗粲然一笑,像易碎的彩云。脸上是早有预料的得意。
“我……”闻昭穗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先进来再说,长宁姐姐别嫌我这里残破就成。”池奕烺主动拽起闻昭穗衣袖,将她带到了院里。
院里只有三间不大的屋子,没什么装饰。唯一的小厮正在一旁劈柴,劈好的木柴零落在地面。
“擦干净了。”房屋内,池奕烺拿起帕子认真擦拭了椅子,让闻昭穗坐。
闻昭穗仍旧站着,抬手习惯性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阿烺长高了,也变得更俊秀了。”
她眼眶红了,生出雾气。
“我倒是觉得长宁姐姐没什么变化。”池奕烺复又一笑,眼中的晶亮笼罩一层朦胧,变暗了些。
“我来之前还怕你已经走了,还好没来晚。”闻昭穗松了口气,坐在圈椅上,转过脸看池奕烺。
“不会晚的。”池奕烺语气清脆笃定,见闻昭穗面露疑惑后开始解释,声音越来越低,“四皇兄应允我了,我可以留到你们的成亲礼之后再去黔州。我见过皇姐出降的礼仪,还想亲眼看看长宁姐姐成亲的样子。嬷嬷说过,那是女子最重要的一日,新妇这边坐的人也代表了新娘子的脸面。但是如果我去了……你会不齿吗?”
“当然不会!阿烺能过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别胡思乱想。”闻昭穗立即否定了他的落寞,抓着池奕烺手腕道。
再怎么样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故作轻松也难以掩饰内心的惶然。
“那就好。”池奕烺放了心,也喝的进去茶水了。
“阿烺,他们口中的逼宫不干你的事对吗?”闻昭穗突然问道。
池奕烺握着茶盏的手指一紧,眸子垂下,看不清神色,“凿凿有据,三司在大理寺会审后上奏列明三大罪状要诛杀我以正纲纪。既然如此,长宁姐姐怎会觉得与我无关?”
“我不信他们,我信阿烺。”
一滴咸涩的泪落入茶盏,池奕烺握着茶盅的手没有动。身子仿佛定住了。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也没对我说,连母后也不告诉我那日宫宴的安排。右相说布置许久,时机终于成熟,母后和外祖父他们点了头。我明白他们忌惮二皇兄和四皇兄,还担心林贵妃日后诞下皇子……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非要把我推上那个位子?老师教了我三年储君之道,可我只觉得自己全然不适合当什么储君。为何就、就没有人问过我呢?”
池奕烺声音呜咽,饱含压抑的情绪,肩膀颤抖。像只浑身是伤的小兽歪倒在满是尖刺的陷阱中,终于有一日盖子被人掀了开来,阳光却照得他害怕。
“长宁姐姐知道吗?那一日的血好多好多,外祖父身上也都是血,老师身上也都是血,到处都是尸首。是不是都因我不中用?皇子当不好,太子也当不好,害得大家死的死伤的伤,惹得父皇病重、母后被废。呜呜呜——我好没用啊!连外头大红的墙面也不敢看,像是从梦里爬出来找我的,浑身沾着血污,露出白骨……”
话音猝然停止,闻昭穗起身将他搂在了怀里,一遍遍重复着“是他们的错,不怪阿烺,阿烺什么也没有做错。”
茶盏骨碌碌掉在地上滚了几圈,茶叶狼狈地洒出。
池奕烺觉得自己也很狼狈,可长宁姐姐怀中宁静的馨香抚平了他的张皇无措,她说不怪阿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