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年她却觉得,这小仙君略嫌无趣,仿佛也不像旁人说得那样好。只是她心胸宽广,才愿意常去逗逗他。
要不然,谁理他。
她很轻地牵了牵唇角,只觉僵硬,且发涩。
到这时候了,他还满口只说自己不好。
心神恍惚了一瞬,霁晓倾身过去,与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她错过去了,没有听见。
只瞧见初岚面露惊愕:“竟是如此吗?”
“不错。”
霁晓低低叹息。
“她如今,戾气太重,已难化解。若是此时得到了流光菩提,放出族人,她必要攻破天界,报仇雪恨。非但于三界将成大患,失却神明本心,于她自身,亦入万劫不复之境。”
“那该怎样才能帮她?”
小仙君没有了往日的沉稳温润。
他急着支撑起身子来,去拉眼前人的衣袖,几乎是跪在对方面前。
“不能没有人管她,错的不是她。师祖,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确有一法。”
“是什么?”
“以身渡她。”
神君俯身将他扶起,目中悲悯。
“此法须脱去仙身,深入轮回,纵使相见,亦应不识。待到她戾气散尽,堪破执迷的那一日,便可得大道。只是于你……”
“无妨的。”
他毫不犹豫地截了话头,笑得极从容,极欣喜。
“与她在战场上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我也不能那样无用吧。只要有办法能帮她,就是最好的了。”
他说:“我不要紧的。”
梵音默默地看着。
看着霁晓布阵施法,以惊人的神力,将流光菩提生生打入那人体内,隐去他的仙元灵魄,变得与肉体凡胎无异。
看着初岚伏在地上,紧闭着眼喘息。
凡人的身躯,承受不住他先前所受的重伤,每呼吸一次,痛楚都像是要将他活活撕裂开来。
他尝试用发抖的手撑着地站起来,又摔落回去。
“多谢师祖……”
他气息奄奄。
“只是,此举逆天而为,代价势必极大。您自己……”
“不必担心我。我在世间已久,心中自有分寸。”
霁晓温和地宽慰他。广袖一扬,轮回之门凭空浮现。
目中似不忍,似歉疚。
“你此去辛苦,且自珍重。”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进那道光芒里。
直到轮回之门合上,庭中安静如初,白发的神君才忽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抬手掩住了胸口。
才轻声说出,方才没有说的后半句话。
“阿音得证大道的那一日,我必然已经不在了。”
……
梵音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心情,继续看下去的。
她随着初岚的记忆,一同到了冥界,忘川河边,正如今日一样。
摇船的老妪不识得他,却只遥遥摆手。
“你这凡人好生古怪,既无前尘,怎有来世?不行不行,我这船不能渡你。”
于是他也没有争辩。
他拖着伤重的身体,走下了河水,沿着忘川河一直走,一直走。
不知多少次体力不支,摔倒在水中,任凭河水浸透,疼痛彻骨。又勉力爬起来,摇摇欲坠地,继续走这一条好像永远走不完的路。
走到一船又一船的鬼魂,都指着他问:“那人是犯了何等大罪?竟要受这样的酷刑。”
走到冥界的鬼差鬼卒,见了他就摇头:“是个怪人,不用理。”
他走了两百多年。
直到不知道疲惫,也不知道痛,曾经冰雪灵秀的小仙君,终于换得一身凡骨,得以转世托胎,与她相见。
逆天而行,必受天罚。所以他的身世才那样苦涩曲折。
身为皇子,却被丢在永巷不闻不问的年月,他捱过了。
被赠予敌国,又国破家亡的日子,他也挺了过来。
为什么亲族皆被处死,她赶到时,将将来得及救下他。为什么她初时那样冷酷,待他又凶狠,他也像不知道怕似的,甘愿跟在她身边。
因为他原本就是在那里等她的。
哪怕相逢不识,也是注定要见的。
他为她做了那样多,瞒得又那样好,才能换来她捏着他下巴不悦地审视半晌,再丢下一句:“不过是容貌相似罢了,他魂魄没有半分仙气,只是一具肉体凡胎。”
他是来渡她的。
……
回忆里的百年,亦不过一瞬。
从他识海中退出来的时候,方才不慎撞进她瞳孔的雪花才刚融,温热,湿润。
梵音仰头闭了闭双眼。
手上却丝毫未停。刚刚替他补全了魂魄的元神光华,一刻也未停歇,直奔他的灵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