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长长叹一口气,“你说得对。到底是年纪大了,再不可如从前一般。”
宋绘一惊。自从皇帝身体渐衰,平日最忌讳旁人言春秋之事,今日如何自己提起了……宋绘压下心中疑虑,上前为皇帝披上外衣,又温言道:“陛下提这些做什么?在奴婢心里,您永远正当年时,容彩焕发呢。”
皇帝微微一笑,看他一眼,道:“你就哄朕吧。”
皇帝接着道:“朕老了,孩子们却长大了。”
宋绘安静片刻,正欲开口,又听见皇帝叹息道:“大郎这孩子……”语气颇有失望之意。宋绘大惊,陛下这是觉察到了什么?
他压下心绪,柔声劝慰了皇帝几句。又悄悄觑一眼皇帝刚刚在看的奏书,只能看到上写着的“许成毅”二字,心中一动。
他仍旧向往常一般询问:“陛下还是歇在寝宫吗?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皇帝方欲点头,忽而瞧见窗外皎白的月光,沉默片刻,道:“朕出去走走。”
宋绘有些惊讶,应一声是,又道:“今夜月光正好呢,陛下正宜出去瞧瞧。”
皇帝仅仅带了二三侍从,走在夜间寂静的宫道上。
长安的夏夜,依旧是有几分燥热的,几乎没有风。禁内俱是一片全然的宁静,仅仅偶尔有夏虫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正是菊花的季节,簇簇金菊开得十分艳美,空气中飘浮着燥郁的菊花香,是甘美中带有些许苦涩的气味。皇帝嗅着着沉寂的花香,感觉这苦味直达了内心不可言说的幽微之处。
皇帝忽而出声了,“二郎离开长安,快有两个月了吧。”
还等不及宋绘回答,皇帝叹一口气,“这段日子,的确是辛苦他了。”
宋绘惊讶于皇帝语气中微微的怜子之意,过了一会,才道,“陛下言重了。为您做事,殿下如何会觉得辛苦?”
皇帝一愣,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二郎这孩子,的确自小就不曾朝朕叫过苦……”皇帝说到最后一个字,反而有点不太确定了。太子从小就不曾同父亲诉过苦吗?只是他几乎也记不得这孩子小时候的样子了。他曾经有意忽视了他这么多年。
皇帝望着天空之中高悬的明月,心中忽而生起难得的怅惘之感。他的思绪在全然的静默中无止境的扩散,忽然之间,他像是听到了佳人曼妙的歌声。佳人含笑地看他一眼,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她的美目顾盼生辉,红唇轻轻一动,吟唱起美妙而动听的歌——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皇帝不禁轻轻地唱出声,他喃喃道:“阿晚……”
沉郁的菊花香在夜晚中悄悄的酝酿,一下钻到皇帝鼻尖,皇帝猛然回过神来,他往四下一看,只有长安宫中熟悉的一草一木,还有一个一个宛若俑人般站立的宫人。哪里又有人在唱歌呢?已经死去了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了的啊!
皇帝僵立半晌,心一阵一阵的发冷。左右察觉皇帝的情绪,俱不安地屏息等待。半晌才听皇帝疲倦地说:“回去罢,回去罢。”
众人都应是,准备侍奉着皇帝回宫。忽而看见前方有光源逐渐亮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行举着琉璃灯的宫人。贵妃沈氏正簇拥在众人之间,乌发华裙,姿容曼妙,在彩光之下,简直恍若神妃仙女一般。
皇帝见到熟悉的面容,像是猛然回到了现实一般。他心中生起淡淡的失望。但面对贵妃,他总是宽和的,便道:“贵妃如何在这?”
沈贵妃嫣然一笑,“陛下如何在这,妾便如何在这。”
“出来随便看看。”皇帝道:“既然贵妃在这,便陪朕走走。”
沈贵妃柔声应是。
于是帝妃相携手,走在前方,宫人们俱远远地跟着。
贵妃说:“还以为今日见不到陛下了。”
皇帝微微一笑,“朕昨日才瞧过你。”
贵妃只是微笑。皇帝便停下来,问:“在笑什么?”
“见到陛下,妾心里高兴。”贵妃道,“使不得么?”
皇帝无奈:“你呀。”忽而想起了什么,说:“敬梓就快回来了,你们母子俩可以好好说话了。”
贵妃没有说话。半晌,忽而笑了。
皇帝问:“怎么了?”
贵妃说:“一眨眼,敬梓都这么大了。”
皇帝有些感慨,又听贵妃道:“妾也陪伴了陛下这么多年了。一想到这一点,妾就幸福极了。”
皇帝的心一动,他握住贵妃的双手,唤一声:“阿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