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砚很给面子地应声:“妖怪?”
“我记得有家舞坊,是花妖开的。”
小腿晃悠两下,施黛道:“花妖跳起舞来柔若无骨、步步生莲,裙摆一绽,就有花瓣往外飞,花妖姐姐本尊也很漂亮,生意特别好。”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还有西域人的幻术表演,各种妖物汇聚的杂技团和乐坊……江公子若是感兴趣,我以后带你去看看。”
夜风拂面,几缕发丝擦过他后颈,惹来不易察觉的痒。
说来奇怪,江白砚浑身上下都是伤,疼得麻木,习以为常。
疼痛本应尖锐而剧烈,不知为何,竟被这轻飘飘的痒意压上一头。
江白砚没拒绝:“有劳施小姐。”
他在镇厄司办过几十起案子,降伏过不计其数的妖邪,这是第一次,与某人这般走在回程的路上。
身旁不是悄无人声的肃肃冷风,也并非旁人或讨好或恐惧的讪笑,施黛向他提及的话题,居然只是长安城里好吃好玩的地方。
他觉得有些好笑,不经意地,心底生出一个念头:
她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热情?
答案不言而喻。
的确如此。
施黛待他不错,并非因为他是江白砚。
对任何一名好友、任何一个同僚,哪怕是街边偶然遇上的摊点老板,她都能笑脸相迎。
他的思绪忽然乱了几分,仿佛满池死水被夜风轻撩,破天荒地,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穿过嘈杂喧闹的西市,是凤凰河。
歌舞升平,烟波画船,一星在水,素月流天。
许是月色太美,人间烟火竟被映照得柔软起来,叫人心生神往。
施黛看得连声惊叹,当江白砚跃上一艘画舫,突发奇想:“江公子。”
江白砚已快习惯她一声声的“江公子”,不咸不淡应道:“嗯?”
“你会那个吗?凌波微步。”
施黛说:“我听说身法到一定境界,可以在水上行走。”
武侠片里都是这么演的。
她小时候去河边玩,觉得自己也能施展花里胡哨的轻功,一脚踩进水里,打湿了半条裙子。
如果是江白砚,应该能做到吧?
看不见他的神色,施黛眨眨眼,好奇地等待答复。
江白砚没说“好”或“不好”。
他只低声道:“抓紧。”
身体从画舫一跃而下,耳畔只剩呼啸风声,以及袖摆鼓荡摩挲的声响。
施黛猛地一个激灵,紧紧贴上他后脊:“江、江公子!”
视野急转直下,她看见一圈荡漾的水波。
水中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灯影幢幢,几尾绯红的鲤鱼摇晃尾巴游来游去,荷叶枯败,小伞般立于河面。
江白砚只停留了短暂一息,足尖轻点,带她继续前行。
垂首望去,能清晰窥见两人的倒影。
江白砚好高。
施黛想,他看上去清癯单薄,其实身量高挑,生有劲瘦肌肉。她趴在他背上,感觉……
肩膀也挺宽,像松柏一样。
河水的气息清且淡,隔得近了,她闻见江白砚身上的暗香。
是一种十分陌生的味道,不似市面上的任何香料,干净清冽,透出冷意。
施黛悄悄嗅了嗅。
好香。
江白砚每踏一步,便掠起一片潺潺涟漪,月色和灯火都被搅乱,沉入湖底,化作细碎光斑。
清风吹过,施黛心情大好,笑音清脆如铃:“快看,那里有只好胖的鱼!”
江白砚极轻地勾唇,语气淡淡:“施小姐莫要乱动,当心落进水里。”
唯恐自己摔进河里喂鱼,施黛赶忙把他抓得更牢。
想了想又觉得不必担心:“你不是正把我托着吗?”
越过凤凰河,江白砚再起,落在一座楼顶。
被他背得久了,施黛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如最初那样拘谨,晃悠脑袋四下赏景。
她的气息和发丝轻轻碰在脸颊和脖子上,很痒。
江白砚没忍住问:“施小姐心情很好?”
他有些困惑。
施黛的情绪总是很高,对一切屡见不鲜的事物都能生出兴趣。
江白砚与她截然相反,除了将剑锋刺入仇人血肉时,极少真心笑过。
他不明白,施黛欢喜的缘由。
“当然啊。”
施黛答得不假思索:“今天做了这么多事……诛杀妖物很开心,与镇厄司的同僚们并肩作战很开心,在长安城里飞来飞去也很开心。”
江白砚不语,眼底是深而浓的墨。
因为这样?
他难以理解。
追捕妖物是分内之事,他只在挥剑斩杀蜘蛛、嗅见浓郁血气时,感到过一丝快意。
出神间,身后又一次响起施黛的声音:
“不过最开心的,还是像这样,和江公子一起看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