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帝从书案中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开两页,似笑非笑,“你可认得这本书?”
“啪”的一声,书被扔在清懿眼前。
这是女学的课本。
清懿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握紧,“认得。”
“你开办女子学堂,沿用有句读的书,聘女学的教习教导孩童读四书五经。”崇明帝顿了顿,又翻开另一本账册,“开办工坊,只请女子入坊上工,坊内涉及蚕桑、纺织、造纸、制陶等多项类目的生意。现在,你可知罪?”
清懿握紧的拳头随着他说话渐渐松开,另一只靴子落地,心下反而释然。
“陛下倘若认定臣女有罪,那臣女便是有罪;陛下若认定臣女无罪,那臣女便是无罪。”
“呵。”崇明帝发出短促的笑,“你是将问题抛给朕,由朕来决定你的过错?”
“回陛下,并非臣女巧言令色,而是臣女所做之事不能单以非黑即白来公论。前者女学,早有赵女官先例,后者工坊,不过效仿收容流民以工代赈之法,为可怜人谋一条出路。经营模式历来有之,臣女并未有逾矩之举。况且二者创办已非一日之功,满京城都知道,若有十分的过错,也断容不得臣女到今日。”
“错处就在这里。”崇明帝看向清懿,缓缓道:“如此体量的工坊竟能为他人所容下,不是因为你有多深的背景,也不是因为你有多高明的手段,而因你不为名利,不为钱财,所赚金银悉数供与流民和学堂,商人的利益没有被触动,自然不必费心思动你;百姓受你恩惠,更是感恩戴德,你这桩买卖,可谓是尽得人心。还有,历来学堂书本要经由朝廷审查,你私下擅用此书,已然触碰武朝律法,你认不认?”
清懿倏然抬头,直视着崇明帝。
二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
一个是万万人之上的君王,一个是不该出现在此处,而该出现在宴席中听话地做一个美丽柔弱背景板的贵女。
如此天差地别,却敏锐地读懂对方的弦外之音。
“如果朕没记错,你的妹妹马上就要同云哥儿定亲了。你曾与盛家往来密切,与兆哥儿也有些传闻,以至于至今未嫁。所以,朕要问问你……”崇明帝轻眯双眼,顿了顿才道:“你的人心,是为谁而谋?”
此话一出,清懿终于明白,这是死局。
崇明帝要的不是真相,他要的,是将一切危险的因素扼杀在萌芽里。
无论清懿今天能不能拿出铁证证明工坊学堂一切账目开支的清白,她都不能全身而退。
历来党争离不开钱、兵、权以及民心。
而将工坊、商道、学堂集于一身的清懿,是最有价值的利器。
帝王多疑,看着他眼底的沉色,清懿明白,他不是来听自己的答案。
所谓公道、所谓为天下女子谋出路,于帝王而言无疑是笑话。
从女人嘴里说出这样的话,还不如坦白承认她在党争中悄然站了晏徽扬来的可信。
而这也恰恰是君王设想的结果。
即便她没有这样做,可怀璧之罪,仍然落在她的身上。
短短瞬间,清懿想通了全部的关节,竟觉乏味。
她突然轻笑,而后站起身,微微颔首,平静道:“臣女认罪,但凭陛下处置。”
崇明帝看了她很久,苍老的帝王从她平静的眼眸里分明看出嘲讽。
“来人,将她押入大理寺,命方同呈按照大武朝律法,择日宣判。”他抓着椅背的龙头扶手微微用力,极力撑起帝王的威严,“念她为女子,传令方同呈,要顾念她的颜面,不可鲁莽相待。”
“是。”内监颔首,旋即走到清懿身边,“姑娘,随咱家走罢。”
如来时一样,内监在前引路,清懿跟在后面。
如果目的地不是监狱,那和寻常入宫赴宴没甚两样,兴许更体面。
这便是所谓女子的优待,更是内心的轻视:女子而已,能翻出什么风浪?
今夜星空璀璨,凉风吹散她的额发,她兀自出神地前行,没有看到有人堵在去路。
“徐公公,让我同她说句话。”
徐内监见到来人,躇踌片刻才道:“殿下别耽搁久了。”
袁兆提着灯笼,光芒随着微风吹拂忽明忽暗。
清懿才看见他,问道:“你来做什么?”
上一次见面,是针锋相对,是逢场作戏。
今夜兴许是百感交集,分不出情绪再去面对过往旧事,清懿显得很平静。
这辈子的御宴初见,兜兜转转又以另一种方式再现。
袁兆缓缓走近,递上那只灯笼:“前面黑,送你。”
清懿接过灯笼再次前行,擦肩而过,身后的脚步声却始终跟随。
他声音极轻:“清懿,你还有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