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萱卓没什么意见, 头也未抬,手中的笔也未停, “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程习真也不介意,笑着上前抽出她手中的笔,嗔道:“甚么时候写不得, 还有大半长日呢, 用饭才是头等大事。”
“停课好些天,那群小家伙落了不少功课。”
“不急这一时,走走走。”
裴萱卓无奈摇头, 没法子,只能顺着她的意出了门。
她一贯不爱逢迎,程习真早就习惯她的性子, 倒也不介意, 还恰到好处的找话来闲聊。
“自上回小聚之后, 我母亲就不曾见到你,特特问了我好几回。今儿一大早,知道你要来,嘱咐我说要你今晚就在家里住。”
裴萱卓脸上神情淡淡的,“多谢夫人厚爱,我不便叨扰。”
程习真见她不咸不淡的,又殷切道:“这些时日因着城外施粥,我母亲忙得脚不沾地。即便是这样,她也特意叮嘱我好生招待你。看在这个份上,你好歹赏赏脸。”
“我又不是什么贵客,何至于夫人这般大费周章。”裴萱卓眼底虽有礼貌的笑意,说的话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夫人以往资助我的恩情也已经够多了,我如今也已经有了谋生的手段,不必再劳烦她了。”
程习真神色有些复杂,迟疑片刻才继续道:“罢了,只要你记得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至于旁的,由着你自己的心思来吧。”
裴萱卓没再应声,二人沉默了一路。
程习真心里突然有了百般滋味。
有些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放在旁人身上,却被弃之如敝履。
曲雁华的关怀,之于裴萱卓,之于她,就是如此。
平心而论,曲雁华已经是个极好极称职的母亲。对待各小辈,乃至于她的亲生儿子,也没有甚么格外的厚爱,都是一视同仁。
可是程习真却有自己的私心。
程家庶女众多,习真自小就不甘于人下,样样不输嫡女。可即便是这样,她也真切地知道,她成为不了曲雁华心尖上的人。
唯有裴萱卓是不同的。
程习真隐约记得,在她五六岁那年,母亲突然领来了两个孩子,正是裴家兄妹。哥哥叫裴敏知,妹妹叫裴萱卓。
一贯让人摸不着真心的二奶奶,好像只有对裴家兄妹才会流露出不同的情感。
世间造化偏偏这样弄人,习真将这样的关切视如珍宝,可在裴萱卓眼里,却一文不名。
简单地用了饭,才瞧着曲雁华的人影出现在游廊尽头。
美艳妇人莲步微移,华美的裙摆在风中摇曳出优雅的弧度。
见她来,程习真与裴萱卓起身见礼。
“母亲安好。”
“夫人安好。”
曲雁华微笑地搀扶起两位姑娘,“免了这些虚礼罢。”
略寒暄了两句,她的目光落在裴萱卓身上,“萱丫头好像清减了不少,前儿个打发人送去的吃食,可有如数收到?你兄长现下在做些甚么?读了甚么书,家里花用够吗?”
这一连串的问句满满的关切,裴萱卓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听得语气一贯的淡然,“吃食都收到了,太过贵重的我都还与赵妈妈了。兄长仍在家中苦读,我们少,开销不大,日子不算艰难。故而,奶奶送来的银钱,我悉数留着,得了闲都还与您。”
曲雁华笑容黯了黯,并未说话。
程习真想打圆场,瞥见二人的神色,到底没开口,只寻个托词便退下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曲雁华与裴萱卓相对而坐。
合上的门扉掩盖住最后一缕日光,如裴萱卓脸上的神情,彻底失去柔和,只剩冰冷的尖锐。
“好了,夫人不必再装了,一年里不知要上演多少遍,你不累,我都累了。”
“倒是我的不是了。”曲雁华的表情如完美的面具,连微笑的弧度也不曾改变,“三年前,你只收我一半的资助,两年前,你一分也不再收。如今,你已经开始还了。萱丫头,倘或你真要同我算个干净,却不是这样的算法。”
良久,裴萱卓发出一声讥讽的笑,“怪不得我伯母说,你是这世上最冷漠无情的女人,没人能从你手里白得好处,你总要一分一毫清算干净的。所幸,我悔悟得不迟,否则我可真要痛恨愚蠢的自己。”
少女一贯冰冷淡漠的外表好似裂开一道缝隙,透露出里头深而沉重的情绪。
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所有强烈的情感起始都是温暖与爱。
一个出身小城的乡下孩子,第一次被带到不属于她的世界。
那个美丽妇人拉着她的手说,“萱儿,从今以后,你便如我亲生的女儿一般,只管把我当母亲,把这里当你的家。”
幼年的裴萱卓还没有养成现下这样冷清的性子,那时她家里人都已亡故,兄妹二人孤苦无依,于是内心十分敏感,不由得问:“夫人,我家在水源村,你为何要当我的母亲?你认识我家里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