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真的还是他的寡嫂吗?不像是了,他认识的那个她,听了这种轻薄的话,只会像个老夫子一样板着脸,狠狠地将对方训诫一番。
他的寡嫂,永远穿宽袍大袖,上衣纽扣系到最上一颗,锁骨和细腰藏在宽松陈旧的外衣下,是别人永远窥不见的圣地。
她不会涂脂抹粉,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寡嫂,不需要这些庸脂俗粉装点,更别提那样挑的细眉,和红到冲人的丰唇。
她走在乡间小路上,像是一只羔羊,而不是像这样聒噪的鹅,或者无所顾忌的野马。
严霁楼忍住当面对峙的冲动,他翻身上马,回到织造局,一口气写了几个月内堆积的公文。
不一会儿,主簿告诉他,上面的寿辰快到了,严霁楼想了想,写出个单子:
轿一乘、铁梨案一张、博古围屏一架、满堂红灯二对、宣德翎毛一轴,以及吕纪《九思图》一轴、王齐翰《高闲图》一轴、朱锐《关山车马图》一轴、赵修禄《天闲图》一轴、董其昌字一轴、赵伯驹《仙山逸趣图》一卷、李公麟《周游图》一卷、沈周山水一卷、《归去来图》一卷、黄庭坚字一卷,御书房收。
此外,还有天宝鼎、汉垂环樽一座收、汉茄袋瓶一座、秦镜一面、珐琅象鼻罏一座、珐琅索耳罏一座。①
“这样是不是有些……少了,”主簿很谨慎地问,“去年时候进献的大约是这些的一倍。”
严霁楼忽然沉默,是这样吗?
看来世人所称佞臣也没有冤枉他,他的确是个媚主之人,知道当今圣上好书画风雅,便可着劲地收集古玩字画。
外派的几年磨练了他,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或许她也是一样。
他在宦海浮沉,为免船倾舟沉而以命相搏,她何尝不是在市井之间艰难求生呢,一箪食一瓢饮,绝不是什么圣贤书上安贫乐道的证明,而是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的贫贱生活。
他忽然明白,面对她,自己又一次犯了傲慢的毛病。
就像那年周礼告诫他,要小心寡嫂,要保持距离,他想也没想,就说那是“无稽之谈”,而面对后来真正的无稽之谈——
结果证明,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周礼在科场的造诣上并不如他,却比他更早地窥见事情的端倪,或许他应该感到惭愧。
她是个活人,是他一直在刻舟求剑。
想到这儿,严霁楼放下笔,嘱咐衙门的主簿,喊来老管家。
-
又是快要打烊时候。
昨天那位大户人家的管家又来了。
绿腰暗自称奇,难道他又是来买香的吗?就算是当饭吃,也不会消耗得这样快吧?
“掌柜的,我是来求您帮个忙。”
这话令绿腰摸不着头脑,她一介市井妇人,如何能帮得了他们这样贵人的忙?
“昨天从您那儿买的水沉香,我不会点,全给煮坏了,搞得家里烟熏火燎。”
绿腰原本在算账,手底下一边和人说话一边播着算盘珠子,听见这话,不自觉放下手里东西,皱起眉头。
不应该啊,她听说他是外行,第一次用香料,推荐的都是易燃易储的大众用品,应该没有什么难度才对。
绿腰想了想,恐怕是对香气不满,要退货了。
她倒也不纠缠,很慷慨地说:“那你拿过来吧,我帮你处理,退换皆可。”
“不是不是,我是想请您上门,由您来为我们府上焚香。”
绿腰瞪大眼睛,她知道有些高门大户,家里园林广阔,竹木繁盛,花草葳蕤,为了更好地表现天地自然的灵气,一般都会配备专业的焚香和调香艺人,但是叫她这个卖香的上门,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要求。
老管家见她犹豫,“不需要您整天都在,下午或者其他时间,只要您抽空过来一趟即可,我看您打烊也比较早。”
绿腰脸微微红了,其实不是她打烊早,而是最近这几天她一直在为孩子上学的事忙,事急从权,将店里生意暂且抛在一边了。
因此她还要再讲,不想柜台外的老人,自袖中接连排出三锭元宝,一字型放在柜台上。
“我家主人极爱香,我要再处理不好这件事,可能就要卷包袱走人了,只能仰仗您救我于水火。”
话这样说,分量就很重了,当然,台面上的元宝分量更重。
绿腰问:“您家占地几何?”她想确定一下香的用量。
老管家愣了一下,知道事情有眉目了,立即报上数目,又将府里各处高低,林木水流,阴阳向背都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