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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霁楼一早醒来,就找到府里的管家,问他昨夜焚香的下落。
在那种香气的熏陶下,他昨天晚上睡得很好,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在梦中,久违地见到阔别多年的寡嫂,他记得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从前她坐在他怀里,那头发就像小溪一样,在他身上涌动。
昨夜,那种触感又真实地存在他指间,只不过随着清晨到来,化为一枕黄粱。
“昨夜廊上的焚香,以后每天都要点,点在我房里。”
严霁楼在出发去织造局处理公务前吩咐管家。
管家觉得奇怪,老爷并不喜欢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来着,不过他是个尽心尽职的人,还是很快找来负责焚香的小厮,那小厮顺理向管家讨要花销,称这香是在城南的一家铺子买的,现在已经用完了。
管家想着快到端午,府里用香的地方多,还不如他亲自前去采买。
遂问道:“那铺子叫什么名字?”
“六幺居。”
严霁楼本来已经迈出门槛,忽然停下脚步。
第78章
有一瞬间, 他似乎能听见鱼尾在鬼脸青的大瓮中摆动,天井里风上上下下来回乱窜。
沿着顶上那一方空再往上看,铅云聚集, 像是凝固的砚盒倒扣下来。
原来今天是个阴天。
“老爷。”
管家看严霁楼停住,还以为他要吩咐什么。
“你刚说那家香料铺子叫什么?”
“六幺居。”
六幺……六幺……严霁楼喃喃重复。
他忽然笑起来。
管家觉得莫名其妙,他是在江阴时就到大人身边了,伺候大人好几年,从没有见他如此失态的样子,总体而言,他这位年轻的主子, 除了性子比较冷清外, 不是个难相与的人, 除了那年被调任回京, 他忽然决定打耳洞,如女子一般戴上耳坠, 虽然只是单侧。
旁人都以为怪异, 因见主子家中无长辈劝导,他身为管家也站出来劝过几句, 遭到过大人的冷眼, 除此之外, 一切都很正常,对他们这样的人,算是得遇良主。
“老爷, 您要点什么香, 我马上去买。”
严霁楼一言不发, 走上前去,从车夫手里接过马鞭。
利落翻身, 驾起停在墙下的马车,策缰而出。
只有他知道,世上有个边陲小镇,在那里,“六”和“绿”的发音,是一模一样的。
车轮辘辘,每一次转动和跌宕都惊心动魄。
耳旁传来各种声音。
锔器街的炭火风箱,沿河两岸的喧哗,小贩叫卖蔷薇的吆喝,水声擦过河底的鹅卵石,一瞬间好像回到很多年前。
冬天静谧的小院内,大雪纷飞,室内炉子里木柴爆裂,炉上的铜壶里热水沸滚,她在他身下,两鬓汗湿,一声声地叫着“小叔叔。”
自从她走后,再也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陌生的称呼,却也是他最渴望听到的字眼。
她竟然就和自己在一同一片土地上,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为什么没有看见过她的身影,为什么没有来到这个叫故衣巷的地方。
来的路上阴云罩顶,两旁行人早已散尽,听见车篷顶上噼啪巨响,他才意识到外面下雨了。
“娘,那里有个人好奇怪。”在绿腰身后玩九连环的青轩忽然说。
绿腰正坐在门口,用玉杵捣龙脑和乳香,听见儿子如此说,循着视线看去,对面斜街上,什么都没有,褪色的老旧酒幌下,孤零零停着辆简单的青布篷马车,似乎没有什么特别。
只有一匹马,在檐下淋得半湿,隔着雨幕,用幽深的黑眼睛望着他们。
她倒是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会骑马,似乎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后院的门响起来,秦嬷嬷回来了,带回了书院童生的消息,绿腰着急问其中的情况,便挂上打烊的牌子,准备关门。
大雨滂沱,片刻,管家打着油纸伞过来,见自家大人站在雨中,被淋得像个落汤鸡,急忙上前举起手臂,为他打伞,“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呢,织造局的所官找您前来核对丝绸的海外出口数量,已经等了您大半天了。”
严霁楼指着那方写“六幺居”三字的绿漆小招牌,“你去。”
管家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怎么忽然对香料这种东西这么感兴趣了,但还是依言照办。
门环叩下后,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已经打烊了。”
“我出双倍价钱。”
犹豫片刻,戛然一声,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