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骏马奔驰在山间,穿过巍然高耸的林木,径直朝那幽深苍绿的谷底奔去。
此时已是秋季,乔木叶落,满山深黄浅红,只是不知为何谷底依然深绿,今日又正在下雨,简直密不透风,连那浓重的铅云都难以望见,那种窒息的绿,像是一汪湖泊,所有的树都沉在里面。
马儿的脚步慢下来,地底传来草木和树枝的轻微折断声,还有树叶刷过肌体的窸窣——绿腰意识到,其中有一部分,来自她和他的衣服刮擦声。
不知为何,或许是有前几次的经验,她现在和他同乘一骑,已经不再有那种尴尬的情绪。
甚至可以向后靠住,好像青蛙蹲在石头上,蝉抱住大树。
向前绕过几里小路以后,终于来到谷底,前面赭红色的崖壁底下,巨石峥嵘。
就在这骇人的绿和瑰丽的红岩里,不远处,奇怪的白色石像,在昏暗的绿中透出冷的白光,不断穿过长满苔藓的枝桠,顶着穗子拂动的绿草,沧桑幽静的古老树皮……以一种缓慢而轻巧的姿态,时隐时现。
一抬头,一尊斑驳的石观音像正睥睨着他们。
心跳猛然停止。
绿腰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回头,脸上写满不可置信,语气里带着一丝质问:“你是怎么知道这儿的?”
严霁楼低头,看着寡嫂轻轻笑道,“不是说了吗,偶然撞见的。”
严霁楼翻身下马,一面说话一面把手递给她,“之前我陪周礼到这儿附近打猎,碰见一只獐子,我去追,结果就追到这儿来了。”
绿腰将信将疑,“这么巧啊?”
严霁楼定声道:“怎么,嫂嫂也知道这里吗?”
绿腰自己从马上跳下来,“这地方,我从小就熟。”她环绕着四周,甚至走到红岩底下,用手摸那石像,脸上显现怀旧的表情,然后回过头看着严霁楼,“这是我的秘密,我第二个家,从小到大,对谁都没说过,结果你现在也知道了。”
她露出秘密败露的神色,似乎并不是很高兴。
严霁楼心跳得有点快,他也不确定这一步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这个秘密还是不久前,他才从她小时候的玩伴那儿弄到的,还找了山上的牧羊人确定,可以说费了一番周折,但是要不是这个,他也不能知道她小时候过得那么不好,除了不靠谱的父母外,竟然还有那么些虎狼亲戚,要不是有这个前情,更不可能在今天,及时来到她的娘家村里,埋伏好计策,递上那纸假赘书。
“原来寡嫂早就知道这儿了吗?”严霁楼作讶然状,语调轻扬,“我还心想,附近竟然有这么神秘的地方,想叫嫂嫂过来看一眼呢。”
绿腰坐到石头上,用手去拽旁边的茅草,“我小时候在家过不下去,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跑到这儿来,一个人呆着,呆到太阳落山了才回去,好几次想留下来过夜,都没那个本事,最后还是回去,顺便提上两筐猪草,以防再挨一顿骂。”
严霁楼说:“寡嫂小时候不快乐。”
绿腰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约是觉得同小叔子说起这个话题很古怪吧,她本来也没有卖惨的意思,被别人主动安慰,反而感到不适。
于是她说:“算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严霁楼垂下眼睛,“嗯。”
寡嫂还未对他打开心防。
严霁楼于是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一直到月亮出来。
下过雨的夜晚,月亮尤其地亮,那种皎洁的光底下,四周的一切都变得透明了,马在旁边吃草,青草汁液的气息缓缓弥散,是种宜人的苦味。
“这个观音和嫂嫂有点像。”严霁楼回头看着身后的巨大菩萨像,然后对她说。
绿腰有点生气的样子,冷着脸道:“不要胡说,这是对菩萨的冒犯。”
爱板起脸教训人的寡嫂,真的非常有意思,严霁楼忍不住笑了。
绿腰仰起头问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
绿腰说:“你还不回去吗?”
“嫂嫂不是说之前从没有在这里过过夜吗?不如咱们今天就留下。”严霁楼似笑非笑,幽深的黑色瞳孔在月亮下发光,像是某种引诱小动物的饵食。
绿腰矢口否决,“那不行。”
“嫂嫂怕什么?”
“山里有狼。”
她说着站起来拍一拍屁股后面的土,“咱们走吧。”
严霁楼将拴在树干上的马解下来,先等寡嫂上去,然后自己翻身上马,经过一片暗处的密林时,他忽然靠近她耳边,很有胁迫感地沉着嗓子说:“我把嫂嫂留到这里,嫂嫂会不会吓哭。”